晚上的时候,他走进了便利店,买了一提的罐装啤酒。他漫无目的地走,沿着一条他无数次上下班的熟悉路径,街道空旷,只有路灯拉长他孤单摇晃的影子。
一罐接一罐,有些苦涩的液体灌入喉咙,酒精的微熏让意识变得清晰,甚至比平时更敏锐地捕捉着夜色里每一丝声响,每一种荒谬感。
“哐当”
一个空罐被他随手丢在人行道上,发出刺耳的脆响,弹跳了几下,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几秒钟停顿后,他弯下腰,又捡起铝罐,他将它揣进了上衣口袋。
不知走了多久,那座熟悉的大桥出现在眼前。桥下,是黑黢黢的护城河,在深夜里看不清楚模样,隐约可以在灯光上,看到一些反射的亮光,他爬了上桥沿,坐了上去,双腿就悬在黑暗之上。
夜风凛冽,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酒意带来的微热被迅速抽离,他低着头,看着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暗,那股几乎要将他吸卷下去的虚无感如此清晰,也如此诱人。
他看了很久。
余光里,多了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坐在了他旁边的栏杆上,和他一样,凝视着深渊。她穿着那身蓝色的衣裙,长发在夜风中轻轻扬起。
“你在干嘛?是想死吗?”她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嘲讽,只有一种澄澈的洞见。
安逸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他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这深夜的天桥,这绝望的姿势,面对她的发问,沉默就是最响亮的坦白。他确实在想这件事,否则,她又怎会出现?她早已是这虚无的一部分了。
疲惫不是突如其来的风暴,而是他生活的底色。他真的很累,从□□到灵魂都干涸了,对未来?那是一片被浓雾笼罩的沼泽,每一步都是更深地陷落。
关于父亲,他没有悲伤,甚至有种可耻的了然。父亲喜欢喝酒,有着严重的依赖,他从来没劝过,某种程度上,他自己不也一样吗?一天一包烟,从未想过戒。他清楚尼古丁的毒害,但那点微弱的麻痹感,就像酒精对于现在的他一样,是暂时逃离那个空洞的工具,面对无解的痛苦和必至的死亡,这些慢性毒药反而成了活着的镇痛剂。
在灰暗的记忆碎片里,父亲喝酒,是为了淹没一种沉重的,无法言说的痛苦,那不是失去母亲的悲伤,母亲在世时,争吵是家常便饭,父亲酒后的面孔总是布满扭曲的怒意和无法理解的绝望。为什么?这痛苦源于何处?母亲的死,像一道闸门,骤然截断了父亲泛滥的狂躁,他依然喝酒,却不再酗酒,那股暴烈的绝望似乎被某种更深沉钝痛所取代,沉入了父亲日渐佝偻的身体深处。
自杀,他知道,这在所有人眼中,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过,懦弱,逃避,不负责任。
“这是一个错误的观念,死亡,作为一个悲剧,我们必须直视其沉重,选择死亡,是用毁灭肉身的方式反抗存在性的窒息,它确实结束了痛苦,但也平等地终结了所有的可能性,痛苦减轻的可能,意义重建的可能,它最终是一声响亮的不,也是一切的终止。”
她转过头,目光直视着前方,像是在进行一场寂静的演讲,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空灵。
“人的必然死亡,那是生物无法逃脱的宿命。但另一种过度的死亡,是在极端痛苦中自主选择终结,与宿命之死有着本质的差别。这不是简单的提前。当个体在极端痛苦中,认为在此刻的持续存在本身,比彻底的终结更不可忍受时,这就是过度的死亡。社会习惯地将这种选择污名化为逃避,懦弱,却刻意忽略了那被痛苦碾碎的内核,当痛苦远超生命所能容纳的极限时,过度本身就成了对沉重肉身的一种最后抗议。这个选择的核心悲剧在于,它本应是存在所能执行的最后自由,却必须通过对自由本身的彻底取消来实现。”
“必要的活着,那只是维持生命最底线的运作,活着即是目的本身。这是生命不可避免的本能,而过度活着呢?那是在极端痛苦中,持续存在的状态,一种超越生理痛苦的韧性?是被社会歌颂的坚强?不,它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对困境不妥协的战斗意志,这确实是坚韧。但另一种,则是更为普遍,也更为隐蔽的被异化的状态,灵魂的痛觉神经被强制截断,以适配压迫性系统的运转。这不是治愈,是系统性的精神截肢!社会赞颂这种挺过去就好的麻木活着,本质上就是将人降格为一台只需维持生命体征的机器,彻底剥离了值得活的维度。”
她的解剖,精准地剥离着安逸身上那个无形,强大的,也坚固的镣铐。
“选择这种过度活着,将自己锻造成一块失去痛觉的,不悲不喜的标本,一块仅维持着必要的活着的**标本,不就是行尸走肉吗?甚至,连狗都不如,狗都需要嬉戏,需要在基础的活着之上寻找意义。人们将过度死亡污名为懦弱,却将麻木忍受神圣化为美德。指责选择结束的人是逃避痛苦?那这些拒绝思考存在的虚无,拒绝反抗不公的系统,永远躲在麻木活着壳里的人,难道不是在逃避人本身?这难道不是更深层,更彻底的懦弱?”
安逸的心跳在麻木中沉闷地撞击着胸膛,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砸在他早已龟裂的精神壁垒上,将那层包裹着麻木的硬壳敲出裂纹。
他不经意间侧过头,将视线落在这个女孩身上,夜风勾勒着她清瘦的侧脸轮廓,长发在飞舞中透出一种奇异而脆弱的美感。
“你,是做什么的?”安逸觉得她的言语,冷静透彻,带着一种他不明白的力量。
女孩微微转过头,玻璃镜片后清澈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一瞬,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弧度:“我吗?不过是一个同样在黑暗里摸索过,挣扎过的一点粗浅感悟罢了。”
“我经常看到你的微笑,你知道吗?那种被迫挂在脸上的,虚假的笑容,比真实的伤口本身更令人心碎。它像一层劣质的粉,涂抹在裂痕之上,当笑容成为生存的必然,当微笑不再源自快乐,那笑容就成了最大的原罪。”
这段话更让安逸的心中有所震动,他发现她看见了,她确实看见了,在那些擦肩而过的瞬间,在那些麻木鞠躬的刹那,原来她早已洞悉了那笑容背后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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