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望舒?”
良久,徐望舒才从发涩的喉管中找回声音。
萧此君用力地点点头,道:“她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后来家中突逢变故失踪了。”
“一开始,父亲说兴许活着,派人寻找了好多地方,寻找了好多年,磨掉了所有的心气后,他放弃了。后来,所有人都说望舒死了,可我不信。我要找到她。听说万民堂通晓天下事,于是我便来了,我想知道她的踪迹。”
“你为什么不信她死了?”徐望舒问她,“若是真的呢?”
徐望舒知道问题的答案,可她仍然选择把残酷的话说出口,问出来。
“她不会。”萧此君回答,“望舒说过,会永远陪在我身边,一辈子,一天不少,一天也不多。
”
时间过得太久了,如果不是萧此君的话,徐望舒竟忘了,这是自己曾许下过的诺言。她苦笑,恍然大悟。
原来那个先背信弃义的人,是自己啊。
“我与你一样,同样有万分想要知道的事情问万民堂,既然同路,我们同行。”
经昨夜一事,客栈内有物损毁,好在掌柜是个有眼色的,收了徐望舒用作赔付的钱款后未多说什么,甚至还端上了一些吃食,供她们临行前享用。萧此君一口也吃不下,坐在桌上,看饿了一夜的徐望舒风卷残云,连个渣滓都没剩下。
萧此君半伏在桌上,拄着下巴:“吃饱了没,没吃饱我叫掌柜再上些。”
徐望舒把杯中温凉的茶水一饮而尽,顺了顺,擦干净嘴:“饱了,走吧。”
她站起,背上包袱与不让尘,转身欲走。
“你怎么背着两把剑?”萧此君只认识徐望舒腰间佩戴的仰冬剑,如今见到包裹严实的不让尘,有些好奇,“另一柄看上去好像你不常用。”
“此剑是我故去的父亲所赠,宝贵异常,我不忍用它与人交锋,恐伤其刃。”
无意提及伤心事,萧此君有些愧疚,道:“抱歉。”
“无妨。我们快些出发吧。”
走出客栈,外面的马车和马匹均已准备好了。徐望舒和成风成羽都是骑马,萧此君不擅骑术,所以乘坐马车。她在前面开路,成风成羽断后,大大缩短了行进的时间。
抵达乱云城时,刚巧赶上了落日,如血夕阳穿过浅薄的云层,将今日最后的一抹光,留在徐望舒等人进城的路上。徐望舒坐在马上,摇摇晃晃,缓慢地走着,跟着人群进城,忍不住低头,发现她们的影子,被拉得好长好长。
好美的景色,徐望舒忍不住想。一路上,为了能够快些抵达万民堂,徐望舒从来都是闷头赶路,没有一刻是空闲着的,短暂的休整也常常和衣而眠,未曾停下来脚步去看看经过的景色。反倒是因遇上萧此君后,她才难得慢下来,有这悠然进城的机会。
“阿周,”萧此君掀开马车窗旁的幕帘,探出双眼睛,墨黑墨黑的,望向骑在马上与车伴行的徐望舒,“咱们安顿好了以后,直接去万民堂吧!”
“阿周?”
萧此君笑眯眯,有些撒娇的意味在:“叫你全名怪怪的,阿周好听,而且顺口,你就依着我嘛!”
单从一面之缘看萧此君,徐望舒是完全想不到在她有些英气和冷意的外表之下,竟藏着个这样朝气快活的性子,想必是被风雪山庄养得很好。
“那先去客栈放东西吧!放完立刻出发!”
“好。”
已踏入乱云城的地界,万民堂近在咫尺,不仅是萧此君,徐望舒也焦急万分,恨不得一刻钟都不耽误,直接杀到万民堂的大门前。
徐望舒以为说完的萧此君会放下帘子,坐回马车中,谁料她忽然话锋一转,道:“你也别叫我萧小姐了,怪生疏的,我们怎么也算是朋友了,叫我阿竹。”
此君为竹,是她的小字。当初萧如为萧此君起这样的名字,是希望她品行如竹,筛风弄月,潇洒一生,不为累累尘世困扰。
“阿竹。”
徐望舒轻轻唤了一声,马车中的萧此君顿时喜笑颜开。
万民堂,五大名门之一,以“百晓”闻名江湖,声称只要付得出足够的代价,就能够知晓任何你想要知道的事。徐望舒就是奔此而来,尽管她不知道自己要为这个问题付出多大的代价。
她与萧此君就住在了万民堂旁边的客栈,出了大门,便是万民堂负责接待往来人士的堂口。万民堂的待人接物有一套固定并且严密的流程,环环相扣,层层递进,不得逾越,保密程度极高。这次萧此君并没有让成风成羽随行,而是跟着徐望舒一起,进到了万民堂内。
“富贵迷人眼。”
万民堂的外部,是极为朴实常见的门脸,全然看不出江湖名门的气派来,可踏入门内,穿过了一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走廊后,显露出来的内里建造却是别有洞天,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哪怕是萧此君,也不由得啧啧称赞,给出了非常高的评价。
上一次徐望舒听到这样的话,还是李清河用来描述幽州。幽州是什么地界?那里可是皇城,天子脚下,才配上了一句“富贵迷人眼”。
但徐望舒没觉得有问题,万民堂着实也担得起。
“二位少侠,请随我来。”
徐望舒寻仇,萧此君寻人,所以由不同的人带领着走向了不同的方向,登上不同的楼层。她扭头回望,人□□错间,萧此君留给她的背影转瞬间消失在了拐角处。其实她是有些不忍的,明明萧此君想知道的答案,就是自己,也就在眼前,可仍要萧此君来走上一遭,付出本不应付出的代价。
可徐望舒不能说,也不敢说。
不让尘没有归处,被她一直带在身边。这柄剑为江湖人所眼红,上有人命累累,多放身上一日,徐望舒的脑袋便别在腰上一日。她乃望山派遗孤,身份特殊,一旦暴露,很容易危及身边之人的性命。徐望舒不想萧此君卷进恩怨是非中来,甚至有可能因此付出性命。
明明……她要有更好的人生的。
“少侠,您请进,大人正在等您。”
侍从引徐望舒来到房前,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声音将徐望舒的思绪,从遥远的天边拽了回来。她推门而入,屋内烛火成群摆放,昏黄的火光积少成多,恰好构成了最舒适的亮度,中央摆放了一排屏风,屏风后正襟危坐一人,身影投射在屏风的布面上。
“请坐。”低沉浑厚的中年男音自屏风后缓缓传来,“少侠是想寻什么仇?又想知道什么样的信息呢?”
如此开门见山,徐望舒多少有些震惊,瞠目结舌,半晌未言半句。
中年男子似乎看出了徐望舒的顾虑,浅笑一声,道:“第一次来此的人,对我们都会有所芥蒂。”
“这很正常,毕竟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而寻仇更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做得好,皆大欢喜;行差踏错,便是要送命。我们万民堂做的是天下人的生意,并不参与江湖纷争,屹立江湖多年不倒,自然有我们自己的信誉,只提供消息,不追问其余之事……”
“我信你们。”
中年男子还欲说些什么宽慰徐望舒,让她放下芥蒂,却被她出言打断。
“我想要知道,十年前,望山派灭门案的背后的人。”徐望舒从怀中掏出刺杀萧此君事件的半截匕首,向前一扔,滑至屏风后,“以及这匕首上图腾的真正主人。”
中年男子俯身捡起匕首,放于手中端详半天,道:“望山派灭门案是江湖悬案,背后之人的手段狠辣,行事周密且环环相扣,当年就没有遗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更不要说十年之后的今天。”
“我知道万民堂的规矩,”徐望舒道,“越难获得的消息,需要付出的代价越大,烦请大人您开个价吧。”
然而中年男子摇了摇头,道:“我不要你的代价。”
“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你想要知道的事情。”他道,“十年前,万民堂才初具规模,获取消息的渠道远远不如今日,所以当年之事,万民堂也只知晓些不足轻重的微末。所以我愿意将这些消息无偿赠送给少侠,包括您想要知晓的图腾之事。”
天上不会掉馅饼,徐望舒不信万民堂有这样的好心,能够将探听来的消息双手奉上,她怀疑道:“为何?”
“为了你身后的那柄剑。”他道,意有所指,“也是为了在剑上死去的无数条人命,和即将为此而死去的人。”
他认出了不让尘!还是在屏风之后,远远一眼,便认出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不让尘!
徐望舒瞬间警觉,立刻从腰间抽出仰冬剑,做出防备的姿态:“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你不必明白我是如何知道的。你只需要明白,万民堂永不会参与江湖争斗,亦对那些所谓的奇珍异宝,上乘的武林秘籍没有任何兴趣,包括这柄人人趋之若鹜的剑,于我们,实在是废铁一块。我们想做的,是阻止更多的人死于非命,亡于身外之物。这柄剑,要有归宿,至于您的身份,万民堂会为您一直保密。”
“毕竟徐家幼女,早已死在了十年前的那年雪夜,不是么?”
言语至此,徐望舒仍手持仰冬剑,小心谨慎地注视面前的一切。不是她不信万民堂,而是一路来,发生过太多的事情,让她已无法相信周遭的一切,更何况是眼下这种近乎于敌暗我明的情况。徐望舒对万民堂可以说是完全不了解,可眼前之人仅是一面之缘,就将她看了个透彻,把她苦苦隐藏的身份点了出来。
李清河曾对徐望舒说过,之所以改换身份,是因为当年组织灭门的幕后主使不会放弃寻找不让尘,她与剑同时消失,这十年间,那人势必会派人寻找她的踪迹。如今这些被一眼看穿,徐望舒脊背发凉,不敢深想。
倘若万民堂心存歹念呢?或是将她与不让尘的行踪透露给当年的幕后之人呢?
“想必你已知晓与你同行之人的身份,”那人继续道,“风雪山庄少庄主萧此君,她在找你。如果消息无误,她应该是你小时候最好的玩伴,以至于时过境迁,你们谁都没能放下对方。”
“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这是万民堂的诚意。而今局势风云变幻,各方势力看上去表面和平,实则暗处早已波涛汹涌。天下武林盟号称正派之首,亦不能独善其身。”
徐望舒眉头紧皱:“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面对徐望舒的质问,屏风后的人仍然端庄地坐着,不紧不慢地回道:“您且往后听着,便知晓我想要说些什么。”
“十年前,望山派一夜间消亡,风雪山庄本早早就得知消息,却在驰援前,将原本的指令撤回,龟缩于山庄内,没有了任何的行动,于第二日同徐贺的诸位好友一起姗姗来迟。山门前,天机门杨万松杨大侠与风雪山庄庄主萧如发生了争执,杨万松质问萧如为何在得知消息后没有及时赶到,你猜,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呢?”
徐望舒很是不悦:“我若知道,何故来此呢?”
她的回答在中年男子的意料之中,他依旧在笑,这样的笑意从徐望舒进来,聊到此处,都未消散过。不是嘲笑,不是愚弄,而是近乎于一种掌控般的游刃有余,仿若所有都无足轻重,宛如游戏人间的局外人。
“年幼的萧此君恰逢望山派灭门当日被绑架,放归山庄后被发现身受严重内伤,此生无法修炼武学内功。你说,这和风雪山庄迟迟未来,有没有关系呢?”
不是疑问,不是反问,他的话,是拥有确定答案的肯定,也揭露了隐藏在徐望舒心中的部分谜团——风雪山庄为何在夺剑之变中销声匿迹。明明他们向风雪山庄的求救信号,早早地就传递了出去,可到最后,他们的人也未曾出现。
她以为,所谓生死之交,不过如此,人命面前,承诺都作不得数,所以怨过,失望过。今日却发现,从前的事,竟阴差阳错,半点不由人。
谁都身不由己,谁都没错,要怪只怪命运蹉跎。
“以万民堂当年的能力,仅能探查出这些内容。至于你想要知道的背后真凶,万民堂无能为力。我们已竭尽所能探查,对此仍知之甚少。这些年,来万民堂打听你与不让尘下落的人并不少,高玄更是打着寻找故友遗孤的旗号广为寻找。不日,天下武林盟将召开武林大会,你可以动身前往幽州,也许那里会有你想要的答案。”
想起李清河临行前的嘱托,徐望舒的心中有些异样。
天下武林盟屹立江湖多年,虽自诩名门正派,武林正道,但真论起来,名声只能说是好坏参半。盟主高玄亦正亦邪,很难一概而论。她师父很少那么严肃地叮嘱自己,让自己小心天下武林盟偏偏是第一次,纵使徐望舒心大,也不得不多想。
实际上,她没有那么想去幽州,和天下武林盟打交道。
“现在竟还会有你们也不知道的事情?”徐望舒问道。
“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我们不是神仙,自然有目之不及,眼望不至的地方,更何况那些被主动隐藏起来的东西。”男子道,“至于你交予我匕首上的图腾,它同样来自天下武林盟。许多人并不知道这个图腾的存在,是因为它没有存在多久,就被高玄用现在的这个替换掉了,而现行流通的图腾标志据说是为了祭奠徐掌门……”
“够了!”徐望舒呵止,她不愿意听,因为这是她始终无法愈合的伤疤,高玄此举,无异于伤口撒盐。“我只需要知道这个图腾的主人,对它的来历不感兴趣。”
面对徐望舒的冷漠,男子不以为意,他结束了这个话题,在短暂的沉默后,似乎想到了另一个重要的事情。
“而这次武林大会的内容,我想你会很感兴趣的。”
“是什么?”
男子颇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高玄声称,遗失十载的不让尘已被找到,如今正在押送至幽州的路上,要与各派人士商讨重新封剑一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
真正的不让尘,此时正背在徐望舒的后背上,那么高玄口中的“不让尘”必然为假,他撒下弥天大谎的缘由究竟是什么呢?为何要用一柄假剑诓骗天下人,还要装模作样地召开武林大会?
“此言当真?”
“当真。万民堂从不言假。”
她越来越看不懂高玄,正道?邪路?亦正亦邪?没有人有答案,或许她的父亲徐贺也未曾读懂过这个人。
刺杀萧此君,阻止她与万民堂接触的人来自天下武林盟,他们到底不想萧此君从万民堂这里知道什么?还是他们本就知道萧此君此行的目的,之所以下狠手灭口,是因为他们曾与灭门夺剑事变有着更深层的联系?
徐望舒觉得所有的事情就像一团团无法被拆解的棉线,混乱地搅和在一起,看似层层联系,却又各自为政。她越往深处想,越是头疼得似要炸开了般。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切,都仿若套上的朦胧细纱,触摸不到的真实,缥缈着离她远去了。
为什么这件事中涉及到的每个人,都曾与这个组织有过或轻或重的关系?为什么连素有“江湖百晓”之名的万民堂也无法知道组织灭门的背后之人?万民堂这无缘无故的善意,是从何处来的呢?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情。
盘根错节之下,隐藏了太多的东西。她若想为身上的血海深仇讨一个说法,势必要和天下武林盟打上交道。
这趟幽州,看来是不去不行了。
徐望舒:“最后一个问题。”
“讲。”
“为什么要帮我?”
短小但是精悍的问题,也正是徐望舒想要知道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无缘无故的恨,天降馅饼的事很容易有不为人知的代价,正如以利为先的万民堂今日之示好。
想要知道万民堂的消息,需要付出相应报酬的这件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徐望舒所知,不单单是需要付出金银财宝这么简单,有时亦需要付出些别的什么,没有明确且固定的界限。所以,这里绝对不会是像那人话中所言,对奇珍异宝,天下武学丝毫不感兴趣,方才更像是为了能够让她放心相信他们的一种措辞。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但聪明没用。这个江湖不缺聪明人。如果你在我这个位置,通晓南北,便会从成千上万个因中,瞧见背后的果。”
“更大的风雨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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