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夏冰的面色骤然变得惨白,只是嘴上并不承认。
他偏过头去,不看贺洵的脸:“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非得这样是吧?”
贺洵哼笑一声,啪地将刻度清晰的针管拍到丁夏冰的手里,紧接着拽住丁夏冰的胳膊顺势就将他的袖子捋起来。
两条苍白伶仃布满针孔的手臂乍然暴露在空气中,丁夏冰的身子猛地一抖,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被贺洵越攥越紧。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这些针孔是怎么回事?”
“还有,你这脸,你这肤色。”贺洵啧啧两声,上手拍了拍,要笑不笑的盯着丁夏冰,“怎么突然就这么白了,别告诉我你天天收工回去输液了。”
“输的还是美白针?”
丁夏冰呼吸明显有些急促,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推开贺洵的手,声音莫名有些悲戚,“你果然不是我的粉丝。”
“我可以是。”贺洵说。
丁夏冰一怔,似乎是有点不可思议,扭过头来对上贺洵的眼睛。
太阳偏移,光线逐渐穿透墙缝的间隙,四分五散地压在贺洵头顶。
低垂的眉眼,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清瘦的身姿,恍若与寺庙的观世音重叠。
丁夏冰心脏莫名一颤,他分明在对方看似无情的眼神中砸出来点悲悯来。
不知过了多久,丁夏冰才苦笑着:“你说什么?”
“只要你能解释清楚为什么用禁药。”
贺洵闭了闭眼睛,双手抱臂,语气带着点儿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怜悯,“不然我只能给你发到网上曝光了。”
——五分钟后。
两人坐到了一家小餐馆的隐蔽包间。
象征性点了一屉小笼包,等服务员出去,贺洵摘下棒球帽,主动给身子明显很虚弱的丁夏冰倒了杯温水。
“谢谢。”
丁夏冰双手交叠放在桌子上,扯出抹苦笑对贺洵说:“我跟导演请了十五分钟的假,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为什么用禁药?”
“我说你信吗?”
“你说了我就信。”
丁夏冰忽而一顿,几秒后抬头问:“有烟吗?”
贺洵没说话,从裤兜里掏出还剩下小半盒的烟,用两根手指推过去,光滑的烟盒瞬间向下凹陷。
“谢谢。”丁夏冰再度道谢,然后抽出一根烟夹在手里。
贺洵弹了下打火机,给他点上,蓝色火焰消失,继而闪出一抹猩红。
丁夏冰将烟叼进嘴里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将他精致又憔悴的眉眼遮住,他就在这么如梦似幻的场景下继续之前的话,“为了麻痹自己呗。”
贺洵缄默地看着他。
“你觉得我长得像女人吗?”
丁夏冰咳嗽得厉害,却又自虐般猛吸了一口烟,洁白的齿关开合,将烟头的爆珠咬得嘎吱响,好像在自言自语,“我不喜欢男人,但那些人非把我当女人用,每次被不同的人按在床上/操的时候,我都在想我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接受不了,所以我得用这个麻痹自己。”丁夏冰用手轻点了下桌上的针管,随着指尖推移,针管轱辘滚到地上再啪的一声撞到墙角,“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杀了他们,我不敢,自杀,更是觉得凭什么我去死呢,所以我只能自欺欺人的麻痹自己。”
出路是没有的。
走得慢,会中暑;走得太快,又要出汗,到了教堂就会着凉。
进退两难,出路是没有的。
贺洵不由自主地想到曾经在深夜的图书馆读过的局外人,竟无比贴合此情此景。
“可能是因为我是从山沟里来的吧,不太懂大城市人的心理,贺洵,你说我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丁夏冰的脸上带着不作假的疑惑,他好像一个真的在向老师努力求解的学生,“是不是...是不是就该坦然接受这一切才对?”
“不是你的错。”贺洵面色依旧,说话的音调却多了几分无奈的悲悯的坚定,“一切都不是。”
但他明白,这时候告诉丁夏冰对与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肉皮已经被割开,就再恢复不到原状,鲜血四溢,再填进去的也不是原本的血,是沾了细碎的灰的。
丁夏冰显然也心知肚明,他自嘲地笑笑:“可能你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什么啊,不就被人睡了么?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干什么啊?可是贺洵你知道吗,在那些陌生的面孔脱了衣服在同一个晚上轮流进入我身体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在那时候就已经死了,我躺在床上,跪在地下,总是会看见山沟里那从我出生的一刻起就每天在田地上空划过的飞鸟。”
“我在想,我要是那只鸟该多好啊。”丁夏冰抬眼盯着枯燥破旧的天花板,没有眼泪,只是淡笑着,“没有这张脸皮,也不用永远在山里做一个井底之蛙。”
贺洵倏然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骨节分明的双手扒住桌沿,“都有谁。”
“不重要了贺洵。”丁夏冰敛神,表情暗淡,“你知道的,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再怎么样都不会对他们造成一丁点儿威胁的。”
是,从古至今就是如此。
“没关系,交给我。”贺洵并没有接着丁夏冰那句话说下去,而是面容平静地拿出平板,甚至还能勾出一抹笑,“那罪魁祸首就是莫文进了,对吧,嗯...我想想看...怎么才能解决掉他。”
丁夏冰眸光一滞,对上贺洵那双近乎漠然又夹杂着狠冷的瞳孔,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倏然明白了,明白了贺洵从昨晚开始就隐隐带给他的那种怪异感是从何而来了。
一种疯感。
一种自认为自己在做正义事的、要自行对罪大恶极的反派审判并执行刑罚的疯感,静谧的湖水下是一片未知却足以令人胆寒的波涛汹涌。
怕贺洵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丁夏冰慌忙抓住贺洵的手腕,哑声问:“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被打断思路的贺洵皱了下眉,显然是有些不满,但下一秒却依然将平板按灭,耐心看着丁夏冰,“我就问你一句话,跟莫文进在一起,你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
丁夏冰一怔,继而喃喃:“我有的选吗?”
不知怎的,丁夏冰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定定看着贺洵,语气笃定:“昨天晚上那个飞镖是你扔下来的。”
“可惜没扎死他。”贺洵语气遗憾。
“其实我真的不懂,你为什么要帮我。”丁夏冰盯着贺洵过分漂亮绯丽的脸,倏然面色一变,“难道你也...”
“那不能够。”
贺洵知道他想歪了,轻轻一笑,两颗俏皮的虎牙冒出尖,吐出的却是血腥暴力的话:“就算有那种人,也在被我踹断肋骨后绝迹了。”
“......”
“所以为什么帮我呢?”丁夏冰问。
“为什么帮你呢。”
“是啊...为什么呢...”贺洵嘴里重复着丁夏冰的话,思绪却飘飘然回到了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跟爷爷奶奶住在消息闭塞的小村子。
每天放了学我总是无所事事,攥着已经提前读过无数遍的语文课本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发呆。
我从小就是这么奇怪的人,别的小孩都在玩过家家和泥巴,我却每天都在观察村子里那个远近闻名的疯女人。
他们都说她是疯女人,连小孩也这么说。
只从外表看,那女人的确不太正常,神态疯疯癫癫的,每天光着身子从村子的这头跑到那头,披头散发,脏得打结。
小孩们除了我这个不喜欢跟人玩的怪人以外都讨厌她,见到她还会拿石头砸她光/裸的后背。
女人们对她嗤之以鼻,尤其是在瞥到她那过分丰满的裸/露的性/器官时,眼神总是恶狠狠中又泄出一抹猎奇和诡异的艳羡。
而村子的男人们,包括老的,则经常把她拖进玉米地里。
我不知道他们对疯女人做什么,只知道每次他们笑嘻嘻地成群结队从地里出来后,那沿着他们踪迹的土地上,总会多出一滩腥气的血。
有一次,那些男人们见我坐在大石头上,竟然还露出猥琐的笑邀请我一起进去,说不清为什么,我感到恶心,扭头就跑,等到天将将擦黑,我才敢偷偷跑过去看那个疯女人怎么样了。
她对于别的小孩总是怒目相对,对我却总抱有一抹仁慈,见我过去,手里捧着一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小白兔,口齿不清,对我咿咿呀呀:“洵、小洵,给你玩。”
夕阳洒在金黄的玉米地,她躺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是肮脏的液体,那么脏,可她的动作却又那么圣洁。
我没敢接,转头就跑了。
其实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只是打心底里不愿看她的那张脸。
后来,村子里来了两个生人,是一男一女。
夕阳在那个姐姐的头顶洒下一片金色的光。
她穿着白衬衫,整个人恍若从另一个我想象中的完美世界来的。
她俯下身摸我的头,脖子上的记者证随风摇晃,笑眯眯地问我:“小朋友,你好,我们是城里来的调查记者,给你吃糖,能不能带我们了解一下你们村子里的的情况?”
再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村子里每天四处乱爬的疯女人有衣服穿了,头发也香喷喷的,精神好了点,见到我还能完整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在电视上的某个新闻频道看到了我们村子的影像,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那个疯女人原来是从大城市来的。
她有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方屿琳。
就像我小时候在字典上看到的好听好看的字组在一起的名字,但漆蓝色的新闻条下只能留下一个叫“小玉”的化名。
不仅如此,她还有体面的职业和硕士毕业的光彩学历。
但不知怎么的,那个新闻报道最后不了了之,听奶奶说好像是有什么县里的guan员牵扯进去了。
那个问我了解情况的女记者也在一个明媚的午后被村头冲出来的陌生男人连捅数十刀,中刀的时候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唇角还带着笑意,鲜血就像盛放的梅花一样溅在她雪白的证件和衬衫上。
她睁着眼睛倒在血泊里。
我也得以捡起记者证,看清她的名字——徐霏。
徐霏记者。
而另外那个在我记忆中存在感一直不强的男记者,则在持刀人冲出来的一瞬间就躲到了惊慌的人群中,为了自保,他甚至故意推了一把徐霏。
我登时有些反胃。
那是我第一次对懦夫这个词有了具象化的认知。
我学着电视剧里的主角那样骂了他一句懦夫,他却猛地抬头,抽刀向更弱者,冲过来狠狠抽了我一巴掌。
再后来,我眼前倒在血泊里的女记者又变成了其他同学同事的脸,像午夜投放在村头的露天电影一样。
他们一个一个宣誓,又一个一个离开。
最后血泊中的脸变成我。
我升到空中,看到我碎掉的肢体和散落的背包......」
“贺洵...贺洵!你没事吧?”
丁夏冰的声音猛地将贺洵的思绪拽回现实。
贺洵一怔,此时才惊觉额头竟然出了一层冷汗,他深呼吸了几下,半晌才摇摇头,“没事,你就当我有病吧。”
丁夏冰一愣:“什么?”
“不知道么。”贺洵勾唇自嘲,乌黑的眼睫轻颤,“极致的利他主义,也是一种严重的精神障碍。”
“走得慢,会中暑;走得太快,又要出汗,到了教堂就会着凉。”
“进退两难,出路是没有的。”——加缪《局外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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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pisode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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