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礼堂后台那近乎挑明的对话后，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微信静默期”。他不再发那些意味不明的照片，她也不再分享歌曲，仿佛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什么，又像是在积蓄勇气。
杨蓓希在图书馆赶一篇关于现代主义诗歌的论文，参考资料是艾略特的《荒原》和《空心人》。闭馆音乐响起时，她才发现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她没带伞，叹了口气，准备将论文存盘。
手机屏幕亮起，是那个全黑的头头像。
X_：还在图书馆？
她心跳漏了一拍，回：嗯。刚要走了。
X_：几楼？
三楼，西区。
X_：等着。
没有多余的字，她握着手机，看着窗外的大雨，心里涌起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
脚步声在空旷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抬起头，裴景昕从昏暗的光线里走来，手里拿着一把还在滴水的黑色长柄伞，肩头略有湿痕。
他换下了西装，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棉质衬衫和深色长裤，看起来更像一个清俊的学长。
走到她面前，目光扫过她手里的书，《荒原》和《空心人》的英文原版，旁边是她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娟秀的笔记和疑问。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一下伞柄上的水珠，这个细微的动作暴露了他的一丝紧张。
“下雨了。”他陈述道，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里产生轻微的回音。
“嗯。”她低下头，假装整理物品，不敢看他。
“论文写完了？”
“差不多了。”
“关于什么？”
“《荒原》和《空心人》里的，虚无与拯救。”她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说：“‘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她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居然能随口背出《荒原》的开篇句。
他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深邃而干净：“但我觉得不是。”
“那是什么？”她下意识追问。
“是。”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又仿佛在下定决心，“万物破土而出，不管不顾的季节。”
空气变得粘稠而安静，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两人之间几乎能听见的、心跳的共振。
他接过她手里的《空心人》，翻到某一页，指尖点着一段被荧光笔标记的诗句：
I have heard the key
Turn in the door once and turn once only
（我听见那把钥匙
在门里转动了一次，只转动了一次）
他读英文诗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种虔诚的韵律感，然后，抬起眼，目光像温暖的烛火，牢牢锁住她：“杨蓓希，你觉得艾略特听到的那把钥匙，转动的那一次，指的是什么？”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学术脑下意识启动：“可能，是通往救赎的可能性，或者是一次无法挽回的失落。”
他摇了摇头，将书轻轻放回她手里，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和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我觉得。”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是心动的信号，一生可能只有一次，准确、唯一、无法复制。”
他看着她，眼神干净、直接，没有任何遮掩：“而我听到它转动的声音了，很清晰。”
“什么时候？”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梦呓。
“初遇，雨棚下，你抬头看我的那一刻。”他回答得飞快，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这个答案在他心里温习了千百遍。
巨大的、汹涌的甜蜜感瞬间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她的不知所措，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和更深的温柔，没有逼问，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带着一种属于他那个世界的、笨拙的真诚和直接。
“杨蓓希同学，基于以上文学分析和个人实证，我，裴景昕，现在正式提出一个申请。”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申请成为你的男朋友，希望你批准。”
她愣住了，随即整张脸连同耳朵尖都红透了，她从未听过有人用“申请”和“批准”来表白，这太“裴景昕”了，带着一种精英式的笨拙和尊重。
她低下头，手指揪着衣角，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几秒钟后，她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他看见了，眼睛像落入了万千星辰，明亮得不可思议，他极力想维持平静，但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个真正属于二十多岁大男孩的、灿烂而干净的笑容。
“批准了。”他替她说出来，语气里带着巨大的、如释重负的喜悦，拿起她的书包，动作自然又略显生疏地帮她背包，然后将那把黑色的长柄伞递给她：“拿着。”
她接过伞，他在她面前微微蹲下了身，露出清瘦挺拔的脊背。
“雨大，路面积水。”他侧过头，耳根也有些泛红，语气却故作镇定，“我背你到车上。”
“不用！”她惊得后退一步。
“这是男朋友的职责之一。”他坚持，声音里带着笑意，“或者，你想我抱你出去？”
比起抱，还是背比较好。她默默权衡了一下，红着脸，小心翼翼地趴上了他的背。
他的背脊比她想象中更宽阔、更温暖，稳稳地站起身，一手托着她，一手拿起她的书包和那把伞，走向图书馆出口。
外面雨声哗啦，馆内寂静温暖，她伏在他背上，能闻到他衬衫上干净的皂角清香和雪松香，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车就停在路边，上车前，他从车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纸袋，递给她，表情有点不自然：“批准通过的礼物。”
她打开一看，是一个全新的、最新款的录音笔，能实时翻译多国语言，是所有记者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疑惑地抬头看他。
“下次采访，记得按时开录，别再错过重要内容了。”
她明白了，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回应上次礼堂后台那个“没按录制键”的遗憾，抱着那个录音笔，看着他在雨夜里微微发红的侧脸，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裴景昕。”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嗯？”他回过头。
“钥匙转动的声音。”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我也听到了。”
雨声浩大，他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的每一个字。
他看着她，笑了，那是一个毫无阴霾、纯粹喜悦的笑容，然后，他伸出手，非常非常轻地、克制地，用手指碰了碰她微红的脸颊。
“嗯。”他低声回应，为她拉开车门，“回宿舍。”
回到宿舍，李思琪正对着手机屏幕发出低低的惊呼，和其他两个舍友热烈讨论着。
“快看校友群，有人拍到裴神今天下午在图书馆那边了，哇，这侧脸，这身高，绝了，穿的是lv的走秀款，比模特好看，低调得要死，但起码这个数。”她比了个五的手势，“五万，美金！”
“这才是真·天花板男神啊，感觉跟我们活在两个次元。”
杨蓓希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假装整理晚上用的那本《荒原》和《空心人》，裴景昕的伞，安静地靠在她的桌脚边，伞尖汇聚的水滴在老旧磨白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们口中“两个次元”的男人，刚才背着她走过雨夜，她的发梢或许还残留着他的味道。
一种冰冷的、尖锐的现实感像针一样刺破了她刚才沉浸在其中的、粉红色的泡泡。
刚才在图书馆里被他那句“文学分析式”告白冲昏的头脑，此刻异常清醒。
心动是真的，但那心动之外，横亘着一条她几乎无法跨越的鸿沟，她感到一种微妙的耻感，为自己刚才竟然伏在他背上，为他那句“男朋友的职责”而脸红心跳，仿佛这是一种对自身阶层的背叛，一种不切实际的僭越。
舍友们关于“天花板”的讨论每一句都像锤子，敲打着她刚刚建立的、脆弱的关系，她无法开口参与讨论，无法说出“其实他是我男朋友”这种话，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得像童话。
她拿起手机，点开那个黑色的头像，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最终，发送出去的，是一条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消息：裴景昕，谢谢你今晚送我回来，还有礼物，但是，我想我可能无法批准你的申请了，对不起，我们，好像还是不太合适。
她没有用任何表情包，没有给自己留任何转圜的余地，发送成功后，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不敢去看回复。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闷闷地疼，这是一种清醒的、自我保护的疼痛，她宁愿在萌芽时亲手掐断，也不敢想象未来可能因这差距而产生的更多不堪和痛苦。
手机很快震动了一下，她的心也跟着猛地一颤。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那边的错愕，他那样的人，大概从未被如此直接地拒绝过，尤其是以这样一种“批准申请”的方式被驳回。
几分钟后，手机又震动了一次。
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翻过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他的回复，只有简短的两条：
X_:？
X_:哪里不合适？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是冷静的、带着一丝困惑的追问。
这很符合他的性格，习惯于解决问题，而不是情绪发泄。
他或许真的不明白，在他认知里，“申请”提交了，“批准”获得了，流程就已经圆满，为何会被突然撤回。
她看着那五个字：哪里不合适，鼻子一酸，最终没有再回复，她说不出口“因为你的衣服比我四年生活费还贵”这样的话。
那场发生在图书馆寂静角落、带着文学浪漫的心动，最终被宿舍里关于一件衣服价值的现实讨论，彻底击碎。
窗户纸被捅破后，露出的不是甜蜜，而是冰冷的、坚硬的、名为现实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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