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临一年，皇帝诞下嫡长女，赐名昭，大赦天下。然昭长至三岁，仍痴傻不能言，帝大怒，废君后。朝廷动荡。次年，帝诞一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时人称小君。】
何家村坐落在丹阳城以南，过一条江便是金陵城。此时正值九月授衣，少年挑着担子往家走，身体劲瘦，嘴里叼着根不知名的野草。路过一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村民，看到她时突然压低了声音，少年眨巴了下眼睛，目光扫到路边那明显宽了几尺的车辙印，脚下加快了几分。
小院在村子最偏的东南角，周围只有几片破败的茅屋和矮墙，因此停在院门口的大马车非常醒目，马车上并没有明显的标识，用料结实耐造，是丹阳城内车行最贵的款式，配备的马也是优良品种，低调但着实不普通。少年略打量了一下，脚下一转，从偏门溜进院子，刚进去就被一个男子揪住了领子提起来，惊得她大叫一声。
“阿九，放下她。”
一个冷漠的男声响起，少年顺着声音望去，眼睛一亮，只见一黑衣郎君立在屋门口，身段高挑结实，容貌俊美。屋里听到动静，又走出来一个男子，穿着朴素的浅色布衣，正掩面低咳，待放下袖子，便露出一张极为惊为天人的清冷面容，少年顿时挣扎起来，喊道：“阿耶！”
“昭，过来。”男子听她呼唤，轻轻扬起笑容，又是惊艳绝伦，好在李昭已经看了这张脸十几年，才没有当场看呆。侍卫放下她，她一股脑窜到男子身边，亲昵地抱住他的臂膀：“我哪见过这么矜贵的小郎君，才从偏门偷偷溜进来想看个仔细，小郎君的侍卫当真粗鲁！”
男子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转头向他致歉：“雨郎，让你见笑了，这便是某的小女，李昭。”
谢微雨看她一眼，冷哼：“这性子跟您一点不像。”
李昭眯了眯眼，说：“小郎君脸长得这么俏，性子也不是很像呢，不要这么冷冰冰嘛。”
话音刚落，就又被男子敲了脑门，自家阿耶美目瞪她一眼：“你在院门站着，我与雨郎有事相商。”
“哦。”她不情不愿地站在原地，不忘朝谢陵雨扬眉调戏，惹得谢陵雨一时气急，差点要上来揍她，被侍卫拦住推进了屋子。
“舅舅，这丫头真是没有规矩！”谢陵雨黑着脸坐下，端起已经凉掉的茶一饮而尽。
“你莫怪昭，她自小无拘无束，也怪某没有多加约束。”男子说到这里，垂下眼眸，声音也低了几分：“某只希望小女能平安无忧地长大…”
谢陵雨自知失言，连忙转移了话题：“那您考虑得怎么样？让表妹一直在这种地方待着也不是个事，阿娘说针砭时弊皆已写在信中，交予您即可。”
男子目光轻轻落在桌上的信封上，信封是他熟悉的云间笺，洁白无瑕，一纸千金，还带着细碾梅花粉末的香气，拿起这信封，就仿佛回到了仍在金陵时无忧无虑的年幼时光，簪缨世族的门楣撑起他的清傲风姿，他只需挥手来去，便有数不清的仆从和追随者为他鞍前马后。他又想到自己的女儿，他从简陋的窗户缝隙中望去，李昭正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头，并不断骚扰着侍卫，她马上至及笈之年，肩背细瘦，轻飘飘像一片云彩，头发散乱地绑成一束，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她转过头来咧嘴一笑，露出明晃晃的一排白牙。男子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也许当初某的选择是错误的，昭不该在这种地方苟且偷生，是某连累了她……”
他潸然泪下，泪珠淌过脸颊恍若玉石留痕，谢陵雨一时看呆，差点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他暗想，明明是同胞兄妹，这绝世容貌却远甚于自家阿娘，难怪她写信时一脸惆怅，原来是怕兄长回金陵城之后夺走她这第一美人的称号。
“那我们明日便出发去金陵城罢，阿娘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谢陵雨觉得自己不能表现得那么急切，又顿了一下：“——或者后天，且等舅舅将一切都安顿好。”
“明日即可，雨郎且歇去侧房，某失态了。”男子拂去眼泪，又恢复了清冷姿态，他目送谢陵雨离开，便看到李昭蹦蹦跳跳窜进来。
“阿耶，他是谁啊？来这里做什么？”李昭挨着他坐下，探头去看谢陵雨的背影：“啧啧啧，身材真好。”
“……”
悲伤情绪一扫而空，男子无奈地笑了下，顺了顺她的头发：“怎又弄得这样乱。”
“它自己就变成了这样！我压根没动！”李昭狡辩。
“罢了，一会儿叫覃叔再给你扎好。雨郎乃是我亲妹之子，名唤谢陵雨，算来该是你表哥。”见李昭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他知道再也不能瞒着她了，缓缓道：“阿父原是金陵李家之子，只是后来嫁给了你娘亲，便许久没有归家，你娘亲——”
李昭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异常冷漠，他愣了一下，李昭立刻反应过来，笑嘻嘻道：“阿耶天人之姿，说是天下第一郎君也不为过，一看就是世家公子。所以阿耶的姓名是什么？我总算可以问了。”
男子心下歉疚，这么多年，为了让女儿活在单纯的环境中，他不愿与她透露一丁点往事与身世，但女儿早慧，恐怕早已觉察到，只是不愿他为难。
“我名李宿雪，离开你娘亲后你便跟着我姓。”他眼含悲伤。
李昭倒是心下了然，她早在偷翻阿耶的藏书时看到过这个名字，当时便有了猜测，如今也只是确认一下阿耶的身份罢了。金陵李家，绵延百年的世族，在东南一带，朝廷官员的名头都没有李家好使。她听来的市井杂言里不乏那金陵第一美人的传闻，人人说起当年李氏公子的风采，无一不感慨叹惋。
她又眨巴眼睛问道：“那阿娘在哪里呢？是去世了吗？”
李宿雪脸色一白，轻斥：“莫要胡言乱语，你娘亲是京城贵女，我与她只是因缘疏浅，终了和离，日后若时机合适，我可带你回京城见她。”
“那娘亲叫什么呀？”李昭又问。
李宿雪沉默半响，道：“莫璟，她叫莫璟。”
李昭不再追问，她笑眯眯地抱住了阿耶的臂膀：“阿耶去哪我就去哪，其他人都不重要。”
“你可怪阿耶？”
“我为何要怪阿耶？”
李昭的眼睛澄澈明亮，直勾勾地与他对视，清澈见底。
李宿雪心头苦涩，静静地摸了摸她的头，终了无言。
是夜，随行的几个侍卫都已歇下，李昭却还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她盯着自己胳膊上一道疤痕，出神许久，最终翻了个身，闭上眼。
翌日起床，李昭顶着两个黑眼圈出现在众人面前，父女俩在这里生活了多年，但东西并不多，只是搬书有些麻烦，一直照顾两人的覃叔带领着几个侍从忙前忙后，李宿雪整理好几本珍藏的典籍，回头看她，轻轻蹙眉：“昭，怎的没睡好？”
李昭打了个哈欠，往小塌上一躺，喃喃道：“我一想到要进金陵城，就兴奋得睡不着觉…我可从来没去过金陵那么大的城。”
李宿雪心疼不已，哄她：“你在车上睡一会儿便能到，去歇着吧。”
“不行。”她却突然神情一肃，“我要看雨郎君搬东西，那身材一定好极了。”
谢陵雨就在不远处，竟没听到这句话，她嘿嘿一笑，目光猥琐：“表哥的腰甚细，臀甚丰，阿耶，表哥可否许配给我？”
“……”
李宿雪敲她脑袋，把她赶进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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