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
山寺的风凛冽,吹得木窗连带支着它的窗棍都噼啪作响。常宁正要去关窗,打那道不高不矮的缝儿里却突地一头扎进个毛绒球,见来的是常宁,又蹦哒两下转过身去,拿屁股对着他。
“少帅,朔北那边来信了!”常宁不好跟它计较,取信都跟做贼似的偷偷摸摸。
雪球送完信也不着急走,在房间里自个儿找了个舒适的地儿窝着,捋毛。
顾从酌迈进厢房,习惯性地抬手要去解狼皮大氅,摸了个空才反应过来,干脆若无其事地伸手去接信。
常宁颇有眼力见地点了烛火,顾从酌也不避他,坦荡荡就将装在竹筒里的密信拆开,借着这点微弱烛光读起信来。
信不长,拢共也就十一个字,不仅字迹潦草如鬼画符,还连署名都不带——
“北疆有我和你爹,你放心干。”
来信不可多留,很快便被燃尽。
常宁没来得及扭过身,被迫将那封信看了个遍,索性将佩刀扔在桌上,提起气势摆出逼问的架势,问道:“顾从酌,我就是不明白,咱到底来京城干嘛?”
先前顾从酌说要带一支黑甲卫回京,常宁还以为是有什么急事非得到京城办,比如再送个公主和亲之类的,可等他上路了才琢磨出几分不对。
官差要事必定下旨,边军无令不得擅动。顾从酌点兵只在这三日,寻常请旨根本不够信件来回,只能是密报、急报。
常宁沿路在心底排查了个遍,也没想起哪片地界传来了起兵造反的消息,但只看顾骁之与任韶的态度,也够他气急了。
但常宁气的不是顾从酌可能会把他带进什么危险的境地,而是气顾从酌什么都不说,生怕把他牵扯进来似的。
“压根没把我当兄弟!”常宁想到这里,又挺了挺胸膛,底气十足。
顾从酌八风不动。
他早猜着以常宁的性子必定刨根问底,先前不开口只是怕人多嘴杂,毕竟镇北军里都能混进恭王的人动手脚,那么即使是他的黑甲卫,也难保没有奸细。
但此刻,厢房中唯有他们二人。
“来查一个人。”顾从酌淡声回道。
常宁紧接着问:“谁?”
顾从酌缄默不语,以指尖蘸了一点凉透的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常宁越看眉头拧得越紧,忍不住提醒道:“陛下有令,边军不沾京中庶务……”
他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想简单了:顾从酌回京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大帅和夫人也曾来送行,也就是说,陛下和镇北军已在某些方面达成默契,或是已经发现了某些人有不臣之心……
常宁气势退去大半,顾从酌继续扔下个大雷:“何况,还有一支边军欲助他为乱。”
常宁闻言一愣,下意识在脑子里画了张疆域图:大昭地域辽阔,朔北驻扎镇北军,由镇国公夫妇领兵;东部有辽东军,由同样随陛下打天下的东宁公管辖,但年事已高;往西则有平凉王的封地,统管西南军。
先帝是于战乱之际起事,行至金銮殿时却遭暗箭中伤。当今陛下在顾骁之等人的支持下匆匆继位,为稳朝局,不得不将当时最为信任的将领分派各地驻守。
如今,陛下坐皇位已二十二年,说长不长,鞑虏仍在犯边;说短也不短,二十二年已够人心生变。
常宁胆战心惊:“这可是杀头的罪名!”
他自小在朔北长大,对皇帝并无甚感情,心想自古成王败寇,输家哪有好下场?反正流水的帝王、铁打的世家……
顾从酌警告似的瞥了他一眼。
常宁到底不是真蠢,被他这一眼瞪得耳清目明,联想到镇国公夫妇遭遇的那场伏击,连忙压低音量,试探道:“上月大帅与夫人被鞑靼围击……”
顾从酌颔首,简明扼要道:“镇北军出了叛徒。”
常宁腾地站起来,绕着桌子转了一圈:“这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顾从酌气定神闲:“告诉你,然后呢?”
当时,镇北军对外的说辞只是顾从酌例行巡视时发觉异样,改道奇袭,就连常宁也以为如此。若让他提前得知真相,以常宁的性格,必定一刻也等不了就要彻查镇北军,届时打草惊蛇,再要抓到幕后之人的马脚可就难了。
常宁想清楚这点,又绕着桌子转回来:“那你现在干嘛告诉我?”
没等顾从酌回答,他就一拍脑门,绕着桌子又转一圈:“你是怕黑甲卫也有问题?不成,我现在就去挨个查一遍!”
说着,他就要推门出去。
顾从酌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少顷,常宁收回去推门的手,垂着头在顾从酌对面坐下,抱怨道:“少帅,你这不是成心让我睡不好觉吗?”
顾从酌心想这事儿总算过去了,常宁睡不着就睡不着,反正困狠了总能合眼。
一炷香后,睁着眼的却是顾从酌。
他盯着头顶的房梁,耳边全是常宁震天响的呼噜声,若是声音也长了手,恐怕不只是要掀翻这间房的屋顶,连带着隔壁三皇子的屋顶都难以幸免。
换作平时,这也影响不了他什么,毕竟常宁也不是第一天开始打呼噜。怪就怪在顾从酌今日极其心神不宁,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细想又什么都没忘。
“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吗?”顾从酌思索道,“……因为凑巧碰见了三皇子?”
但顾从酌无比确信这是自己与他第一次见面:假如那场三年的长梦真算他死过一回,那么在此之前,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顾从酌都没有见过沈临桉。
即使是在那本《朝堂录》,顾从酌读过的三个片段里,也没有出现过三皇子。
辗转反侧不是顾从酌的做派,他确定自己与这位半道现身的三皇子并无交集,就把这点古怪压在了心底,再将孙吴兵法从头至尾背了几遍,总算酝酿出些睡意。
金光灿烂,如云似雾。
顾从酌行走于这片堪称奇境的璀璨之间,竟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做梦的人,会知道自己在做梦吗?”顾从酌心里突然跳出个念头。
碎金光片倏地飞了起来,晃晃悠悠组成了一条细长小道,似乎是在指引顾从酌朝着特定的方向走去。
站着也是站着,何况顾从酌心中隐隐冒出种预感:这条路的尽头,或许就会告诉他想要的答案。
顾从酌没有走太久,就停住了脚步。
他抬起眸,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中,看见了本应悬空而立的《朝堂录》。
顾从酌心想:“《朝堂录》、《朝堂录》,它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是神佛,是预言,还是虚幻,是谎言?”
就在他冒出这个猜测时,《朝堂录》似乎极不满意似的,整本书抖了两抖,让书页哗啦翻开到某页停住:
【太阳西坠,红霞漫天。
沈祁脸色极沉,迈步进了城外一间荒僻又无人打扫的院落。
据属下来报,这里就是那位劫人的绑匪与他相约的碰头地点。
所以甫一进去,沈祁就立刻环视四周,然而除了躺倒在院子里、被一无所知带来此处的虞佳景外,这里空无一人。
恰在这时,虞佳景咳嗽两声睁开眼,从迷药中悠悠转醒,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沈祁,惊惧恐慌登时全都烟消云散了,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一个人。
“祁哥哥……”虞佳景嗓子半哑。
沈祁立时上去给他解开了捆住手脚的粗绳,将人揽在怀里柔声安慰:“别怕,本王来救你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清润声线,混着木轮倾轧泥地的闷响,在两人身前忽地响起,从屋内慢条斯理地来至屋外。
“皇叔,你还是先救救自己吧。”
沈祁惊疑不定地抬头看去,只见夕阳余晖之间,一架轮椅碾过青石板路,不折半分其上端坐身影的气度。
他身穿月白锦袍,袖摆绣有银丝流云纹,发间玉冠流转一点莹润光泽,此时微微颔首,半边脸埋在背光的昏暗阴影里,半边脸在光下,显出唇边意味不明的笑。
赫然是那位少时起就不良于行的三皇子,沈临桉。】
顾从酌眉峰微拧,有些没想到劫持虞佳景的居然是沈临桉。
他正要接着往下看,《朝堂录》却像在报复他似的,纸页飞快翻过几页,直接跳到了整本书的结尾:
【最后一道余霞散尽,暗夜将临。
黑压压的刺客杀手将沈祁与虞佳景死死包围,沈临桉双眸赤红,原先出尘如仙的姿态全然不复,几如索命恶鬼。
“一个也不许放过!”沈临桉猛地咳出一大口血,又用发颤的指节重重抹去。
霎时间,蒙面杀手如鬼魅般扑出,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刀光碰撞间火星炸开,漫开渐浓的血腥气。
沈祁拔刀劈死最前方的三个,剩下的杀手却依旧前仆后继、仿若永远看不到尽头。他终于打心底里开始惶恐不安,余光扫过沈临桉那双随着咳嗽剧烈颤抖的双腿,眸底倏地一亮。
寒光凛凛的刀尖已经压在沈祁的颈侧,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沈祁被迫跪在地上,高声喊道:“沈临桉,我能治你的腿!你不能杀我!”
沈临桉身后的近侍闻言,脸上露出点来不及遮掩的喜色,在注意到主子的神色后又转成深切的担忧。
“殿下……”望舟低声唤道。
沈临桉充耳不闻,眸中血色更重,面如纸白,一声咳得比一声厉害,几乎让人疑心下一瞬就要断绝生息。
铁锈味浓烈,沈祁心脏快得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他屏住呼吸等待着沈临桉的回答,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如果还是不行的话,只能……”沈祁悄悄感受着袖边藏得隐蔽的冰凉金属,眼神晦暗。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沈临桉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自后向前一动。
沈祁瞳孔骤缩,拼尽全力地掷出袖中那柄短刀,想要为自己博一线生机。
刀尖正中沈临桉胸口。
接着杀手得令,人头落地。
沈祁的头颅骨碌碌地掉下来,眼睛里还能瞧见惊恐与愕然,但已于事无补,只能颓然地与虞佳景的尸身挨在一起。
天地寂静刹那,随后响起望舟的惊呼与悲泣,声嘶力竭。
“殿下——!!!”
而沈临桉只抬头看向远方,也许是一眨眼,也许是许久。
他也闭上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入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