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
顾从酌披衣起身,恰好看见常宁拎着一篮子素斋进来,嘴里还叼着半个菜饼。
见着顾从酌,常宁边将篮子里的早膳在桌上整齐排开,边招呼道:“少帅,我看这寺里的斋饭还成,给你带了点儿……你今儿个怎么起晚了?”
顾从酌三两下洗漱完,正就着热乎的稀饭吃菜饼,闻言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他一句:“常宁,你觉得岭南怎么样?”
常宁不明所以,歪头想了想:“岭南?听说那片瘴气挺重的……少帅是打算从岭南绕道到西边,打平凉王个措手不及?”
他立马否了:“我觉着不成,弟兄们没去过岭南,要拖少帅的后腿。”
顾从酌:“……”
敢情一晚上过去,他还惦记着直接去西南跟平凉王干架,看样子比起东宁公,常宁觉着平凉王谋反的可能性更高。
顾从酌叹气:“我随口一提而已,就是忽然想吃岭南的荔枝了。”
朔北没这东西,京城却不一定。
常宁“哦”了一声,应道:“我回头叫人去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弄点儿来尝尝。”
顾从酌没拦他:常宁看似大大咧咧,实则也是个心思细腻的,打眼一看就知道他心底还惦记着黑甲卫里可能有奸细的事儿,给他找点闲事做也成。
顾从酌咽下最后一口饼,顺手将桌上的碗盘收拾干净,才迈步朝外走去。
清早的山风吹在脸上冰凉。
顾从酌倒是挺习惯,甚至觉着昨夜没睡好的困倦也被这寒意带走大半。他微眯起眼打量着天色,准备待三皇子起来后,带他一并回京。
毕竟是皇子,就算是偶然碰见,也没有不管不顾、自己一走了事的道理。
他刚想到这里,隔壁的房门就咯吱一声被推开来,随即木轮轻巧地碾过地板,最终停在顾从酌几步外。
沈临桉温声道:“顾少帅,早。”
顾从酌闻声望过去,只见他已完全不是昨晚被追逐刺杀的狼狈模样:着一身雪青交领长袍,竹纹隐约的衣摆理得齐整,墨发也用玉簪束起,气质温雅。
那架被修补好的轮椅顺顺当当行至顾从酌身前,大概时间匆忙,只能用普通的木料粗糙替换轮轴,像一块摔出裂痕的玉被勉力粘合,裂隙犹存。
顾从酌垂下眼:“三殿下,早。”
他向来就不是话多的人,加之昨夜在梦中所见,这会儿碰到沈临桉总有些心情复杂。
顾从酌倒不至于将那本《朝堂录》奉为圭臬,只是迄今为止,上面书写的一切都与顾从酌的经历有相合之处,种种情况也有所印证,说全然不信也不可能。
沈临桉顿了顿,面上露出点歉意:“顾少帅,那件狼皮大氅沾了尘土……待回到京城后,我差人另赔少帅一件可好?”
一件大氅而已,顾从酌将它披在沈临桉身上时就没想过再要回来。
他正张口打算说“不必赔”,然而一低眸,又对上沈临桉那双眼睛。
夜色昏沉,顾从酌昨晚没太看清这双眼睛,但此时晨曦斜照,角度不偏不倚恰映在沈临桉微抬的眸底,光泽流转。
顾从酌这才发现这位三皇子的瞳仁更接近于焦褐色,质地温吞,边缘在光下显出半透明的金,像是黏稠的、流淌的蜜。
顾从酌忽地想起来,三皇子生母是云嫔,云嫔出身武威钟氏,祖上据说沾了一点胡人血统,大抵因此瞳色略有不同。
他刚要出口的推拒不知怎的又咽了回去,转而应道:“……好。”
见他同意,沈临桉另起了个话题:“顾少帅昨夜休息得好么?”
不好。
但顾从酌总不能说自己梦见了他手刃自己的亲皇叔,只能口是心非:“好。”
沈临桉的唇边漾开点笑,打趣似的说道:“怎么我说什么,顾少帅都会应好……那若是我要少帅在寺中再留一日呢?”
顾从酌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虽相识不足六个时辰,但他直觉这位三皇子并不难相处,甚至从昨晚沈临桉的言语行事来看,他还过于“好相处”了。
因此这句隐约带有命令意味的请求就无端有些莫名,至少与顾从酌对他的印象不太相符,但想想沈临桉能在沈祁大权在握时将人杀死,也不可能真是良善之辈。
顾从酌略一思索,将重心放在“寺中”两个字上,推测沈临桉应当是意有所指,想让他调查香藏寺。
他正要应下,常宁却疾步朝他走过来,表情严肃,低声道:“少帅,住持死了!”
日光并无多少热意。
顾从酌跟着常宁七拐八拐,走到一处偏僻的小院外,先是看见几个面色惊惶的和尚沙弥在院外张望,再就是将院子团团围住的黑甲卫,不让任何人靠近。
常宁解释:“我一得信,立刻就叫人将这里围起来,不让人进去……寺外的弟兄也确认过了,从昨晚到现在,保证一个人都没出去过!”
三言两语,顾从酌已听出玄机,面色不变道:“做的好,我进去看看……你去将寺中人全找来问话,一个也不能少!”
话音刚落,他的手就按在了这间厢房的门环上,稍一使力就将门向内推开。
望舟推着沈临桉跟到院外,远远就瞧见顾从酌雷厉风行地吩咐下去,又与迈步往院外走的常宁撞个正着。
这架势,简直一脉相承。
望舟忍不住在自家主子耳边小声嘀咕:“殿下,属下怎么觉着他们不像来借宿,倒像来查案的?”
哪知常宁还没走远,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将他这番话听了个全头全尾,脚步一停,又刻意折返回来。
“少帅向来如此,”常宁端着神色,不卑不亢地说道,“就是路边碰上个哭诉的老妪,也要耐心听人将话说完,绝不许有冤情,更不必说现下人命关天……少帅并非有意逾矩,还请三皇子殿下宽谅。”
说好听点,是尽职尽责;说难听点,就是操心病劳碌命,常宁早习惯了。
他劈头盖脸一大串话,把望舟都听懵了,半晌才回过味来,知道他真正想说的只有最后一句。
望舟刚想解释几句,比如他没有指责顾从酌越权的意思,也并不是在背后说坏话,却被沈临桉抬手按住。
“理应如此。”沈临桉回道。
常宁这才告退离去。
顾从酌自然也将门外的动静听得七七八八,但他没往心里去,只将注意力放在眼前这间装饰简朴的厢房中。
微尘在曦光中浮动,他抬步踏入房中,视线先扫过正对着房门的方桌,粗陶茶壶摆在桌上,旁边放着三个同样式的茶杯,杯底干爽,唯独缺了一只成套。
顾从酌晃了晃茶壶,空的。
他绕过横拦的屏风,目光立时被靠墙摆着的床榻攫住,看见被褥掉落在地,被面裂开几道大口,床脚的圆凳也被踢翻,周遭一片狼藉。
而床沿内侧,背对着房门躺了个只着寝衣的僧侣,颈间紧紧缠着一圈细绳,深陷皮肉。几颗圆润佛珠缀在绳结末端,更多的则滚得满地都是,浸有血迹。
顾从酌抬指将人翻过来,赫然是一张面色青灰、双目怒瞪的死人脸。
是慧能住持没错。
他双膝屈起,姿态扭曲,在死前应当剧烈地挣扎过,手肘以及手掌都有撞击、过度用力产生的伤痕,脚掌也沾了灰。
顾从酌的目光沿着床脚扫过去,看见慧能打了补丁的布鞋规整放在床尾。
顾从酌没学过剖验之术,只能根据自己杀敌的经验,勉强判断慧能大致死在四五个时辰之前。
“四个时辰。”身后突然传来道声音。
四个时辰?那就是慧能住持在寺门外刚迎他们进来,半个时辰后就被人勒死在了房中,几乎前脚赶着后脚。
顾从酌回头看去,沈临桉不知何时到了他身侧,现下端详完慧能的死状,语气笃定地下了个断论,仿佛猜到了顾从酌在迟疑什么。
见顾从酌望过来,沈临桉幅度极小地勾起个笑:“久病成医,故略通岐黄之道而已。”
只一眼就能准确地断出慧能是几时死的,这本事,恐怕“略懂”只是谦词。
顾从酌于是道:“殿下博闻广识。”
沈临桉道:“少帅过誉了。”
这番对话太像是什么无趣宴会上的客套奉承,从前顾从酌最不耐烦这个,这会儿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好听话,已经实属不易,再多的他确实说不出了。
顾从酌正搜肠刮肚,想着怎样委婉地让堂堂三皇子帮自己个忙。
堂堂三皇子相当善解人意:“顾少帅若信得过我,可由我来察看尸体……天子脚下,怎能让凶手逃之夭夭?”
“原来要我多留一日,是这个意思。”顾从酌心中暗忖,猜测这座山寺或许与哪家权贵有关,否则三皇子怎会亲自验尸?
恐怕是想借机寻到谁的把柄。
这样看来,昨晚那场刺杀,或许也是有人察觉到了三皇子的真正意图。
但不管出发点如何,他与顾从酌的打算并不冲突——
山寺偏远,大路积雪,若等衙门和仵作赶来,都不知是哪时哪月了,既然碰上,查明真相理所应当。
顾从酌即刻让开两步,将位置留给他:“那便劳烦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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