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皆有例外。”言卿月骤然抬首,目光如破开云层的月光,清冽而坚定,直直撞入蓝醉音略带慵懒的眼眸深处,“我恳请上仙,允我成为那个例外。”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执拗,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她实在不谙长于辞令,不懂如何婉转讨好,只能笨拙地、近乎固执地剖白内心。仙帝的排斥与打压已让她在仙界举步维艰,若不能抓住音韵上仙这根唯一的稻草,那遥不可及的成神之路,只怕会彻底沦为镜花水月。
蓝醉音纤细如玉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白玉茶杯边缘,眸光投向远处缭绕的仙霭,显得有些悠远迷离,仿佛透过时光在看什么别的人,别的事。庭中风过,几片白玉兰花瓣悠悠旋落,悄无声息地停在言卿月微凉的鞋面上,又轻轻滑落。空气中弥漫着清甜冷香与她自身如擂鼓般的心跳声,每一瞬的等待都被无限拉长,煎熬无比。
“主人,时辰不早,您该歇息了。”
出声的是那一直沉默的黑衣少女。言卿月心中微震,她原以为这两人关系亲密非常,或是挚友,或是姐妹,甚至可能是……却万万没想到,这气场不凡的少女竟会称蓝醉音为“主人”。这旧仙居的一切,都透着非同寻常的意味。
蓝醉音似被这句话从遥远的思绪中唤回,她放下茶盏,起身道:“今夜你便在此歇下吧,此处空房甚多,你可随意挑选一间合心意的。”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言卿月心下稍安,至少未被立刻驱逐。她刚要躬身道谢,却见蓝醉音走了两步又忽然回头,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指了指身旁的黑衣少女:“她叫小莫。”又指了指自己,“我叫蓝醉音。记住了?”
“是,晚辈记住了。”言卿月恭敬应道。
目送那一蓝一黑两道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言卿月才松了口气。夜色已浓,她随意寻了间雅致洁净的侧殿住下,于榻上盘膝而坐,试图通过修炼来平复纷乱的心绪。
翌日清晨,她在院中先见到的是小莫。小莫只冷淡地瞥了她一眼,道:“主人需至正午方起,此时不见人。”言卿月初来乍到,自是谨言慎行,闻言只是点头,两人便再无话,如同两尊玉雕默立于晨光花影之中,气氛微凝。
小莫转身去了小厨房,不久后端出几碟精致剔透、散发着甜蜜香气的糕点。待到日上中天,蓝醉音才着一身宽松的浅蓝色云纹绡衣,慵懒地踱步而来,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带着刚醒不久的惺忪媚态。小莫奉上糕点和沏好的花茶,蓝醉音随意招呼言卿月一同食用。
言卿月依言拈起一块荷花酥,小心尝了一口,甜腻的滋味瞬间盈满口腔,对她而言过于甜馥了。她忙端起茶杯欲解腻,不料入口的茶汤竟也是蜜糖般甘甜,只得硬着头皮,秉持着客居的礼数与不浪费的原则,默默将那一块糕点和一杯甜茶尽数咽下。
“音韵上仙……似乎甚喜甜食?”她试探着问。
蓝醉音正小口品尝着玫瑰糕,闻言眼波流转,似在回味:“甜食确能令人愉悦。不过……”她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真实的向往,“我更惦念人间烟火里的各色菜肴。昔年游历凡尘,那些煎炒烹炸、五味调和而成的美食,才真叫人回味无穷。可惜仙界清冷,仙人皆避谷食气,连个会掌勺的人都寻不着。”
说着,她幽幽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哀怨看向一旁侍立的小莫:“我磨了小莫许久,盼她能学上一二,可惜这孩子只会摆弄这些甜腻腻的点心和花茶,于烹调之道一窍不通。如今能有这些糕点解馋,已是不易,岂敢再奢望热饭热菜。”她又叹一声,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碟中的糕点,“可怜我费心搜罗来的那些食谱典籍和特意辟出的厨房,至今怕是连灶火都未曾点燃过。”
一整日,蓝醉音都未再提及收徒之事,仿佛昨日种种只是随口戏言。言卿月心中忐忑,却也不敢催促。
入夜,言卿月悄声向小莫探问了厨房与食谱所在。仙界之人确实鲜少注重口腹之欲,精通厨艺者凤毛麟角,那些生而为仙者,甚至不知饭菜为何物。
厨房宽敞整洁,各类器具一应俱全,且有阵法维持食材鲜灵。言卿月对着那本绘有彩色插图的《人间五味》食谱研究了半晌,决定先从最简单的炒鸡蛋入手。
凡间炊爨需柴火,她则以精妙灵力控火,直接煅烧锅底。初次尝试,火候掌握不当,盐粒也撒多了。她蹙眉尝了一口那咸涩焦糊之物,当即面无表情地将其化为飞灰——此等劣作,绝不可呈于人前。
历经数次失败,她终于渐渐掌握了控火候、调味量的诀窍。
次日,当小莫照例前来准备糕点时,却见言卿月紧蹙眉头,如临大敌般紧盯锅中,手持锅铲不断快速翻炒,额角沁出细汗,生怕一个不慎便前功尽弃。厨房内香气四溢,是不同于花香蜜意的、带着油润锅气的炒菜香。
小莫静立门口看了片刻,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蓝醉音依旧姗姗来迟,见小莫只端来惯常的甜饮却不见每日必不可少的糕点,不禁疑惑地绕着自家少女转了两圈,眼神巴巴地,像是在问:吾之蜜饵安在?
小莫将甜饮放下,平板无波地道:“今日或有惊喜,主人稍候便是。”
蓝醉音将信将疑地坐下,不多时,人未至,一股诱人的、带着镬气与油脂焦香的菜肴气味已随风飘来。她鼻翼微动,眼眸倏地亮了起来,几乎以为自己尚在梦中:“旧仙居……何来如此勾人馋虫的香气?!”
只见言卿月端着一个托盘走来,上面放着两三样看似家常却色香诱人的小炒,并一碗莹白的米饭。她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不知是灶火熏烤,还是别的原因。
“这是我初次试做,味道粗陋,上仙……且尝尝看。”言卿月微微垂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蓝醉音执箸尝了一口,眼睛顿时弯成了月牙,接下来的动作可谓风卷残云,一连添了三碗饭,直至盘中菜肴一扫而空,才满足地轻抚腹部,喟叹道:“卿月啊,日后便长留于此,专司为我烹制膳食,可好?”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言卿月心下一动,趁机小心问道:“那……我可能拜您为师了么?”
蓝醉音餍足地眯着眼,像是被顺毛的猫儿,随口应道:“嗯……你既想当,那便当吧。”
言卿月闻言,心头大喜,立刻上前一步,便要行那庄重的拜师跪礼:“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
话未说完,手腕却被蓝醉音猛地抓住,力道之大,阻止了她下拜的趋势。只见蓝醉音别开脸,耳根竟泛起可疑的红晕,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一层薄粉,语气带着罕见的慌乱与一丝羞赧:“不、不许拜!什么师徒名分……我才不要!这……这太……”
后面的话语低若蚊蚋,言卿月未能听清,只坚持道:“若不行拜师礼,岂非名不正言不顺?”
蓝醉音强自镇定,目光却依旧游移不定:“我说是便是!我既认你为徒,你便是我的徒弟,何须那些虚礼拘束!”
“是,师尊。”言卿月从善如流,心下却已飞向如何借助师尊之力探寻成神奥秘,并未深究蓝醉音此刻异常的反应与她几乎拧在一起的秀眉。
自此,言卿月便在旧仙居安顿下来。此处时光静谧,远胜仙宫喧嚣。她每日最大的烦恼,便是琢磨该为口味挑剔的师尊研制何种新菜色。夜间亦鲜少被噩梦侵扰,总能安眠至天明。
只是,每当她恭敬唤出“师尊”二字时,蓝醉音总会显出一瞬间的怔忪或不自在,有时甚至会支吾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唤我师尊……我总觉有些不惯。”
言卿月询问该如何称呼为好,蓝醉音眼眸微亮,颊边飞红,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唤我音韵,或醉音,再不然……阿音也好。”语气中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言卿月却摇头,认真道:“礼不可废。您是我的师尊,晚辈岂可直呼名讳,甚或乳名?”
关于称谓之争,两人始终未能统一。久而久之,蓝醉音似乎也默认了“师尊”这个称呼,听着听着,便也习惯了。
修炼之上,多是冷面寡言的小莫在教导言卿月各种法术剑技,蓝醉音极少亲自示范。一日,趁蓝醉音在一旁倚栏观摩,言卿月终是问出心中疑惑。
蓝醉音把玩着腰间一枚环形玉佩,懒洋洋道:“我所修功法与常人迥异,近乎邪道,你根基正统,若强行修习,极易走火入魔,经脉尽毁。”她语气淡然,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言卿月深信不疑。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她逐渐摸清了小莫与蓝醉音的相处模式。虽名为主仆,小莫待蓝醉音却更像一位沉默而可靠的家人,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的起居。蓝醉音虽不直接传授功法,却总在她修炼遇阻或与小莫对练时,从旁寥寥数语点拨,往往能令她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唯有一事,让言卿月时常感到些许困惑与……莫名的失落。那便是蓝醉音时而会只与小莫亲近,仿佛有意无意地避开与她过多独处。
譬如园中嬉水,她与小莫可玩闹得笑声不断,水花四溅,可一旦言卿月试图加入,蓝醉音便会如受惊的蝶,瞬间抽身离去,理由永远是“倦了”或“困了”,仓促得近乎逃离。
又譬如药浴。每次与小莫对练后留下的伤痕,需以特殊药汤浸泡化解。蓝醉音起初会在旁守着,一面心疼地念叨小莫下手不知轻重,一面又被小莫以“严训方能砺真钢”的理由冷冷顶回。一次,言卿月因衣物放置稍远,见皆是女子便未多避讳,径直从药浴中起身去取。氤氲水汽中,身形若隐若现。只听身后哐当一声椅响,回头只见蓝醉音已面红耳赤,几乎是落荒而逃,留下小莫面无表情地继续添药。自那日后,她泡药浴时,蓝醉音再未踏足过她的房间。
她一直想寻机询问琉璃上仙飞升的细节,那是她拜师的初衷。可每每对上蓝醉音那双时而慵懒、时而狡黠、时而却清澈见底的眼眸,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一种深重的负罪感攫住了她——对方待她以真诚,她却从一开始就怀揣着利用的心思。所有的讨好与接近,都围绕着那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份认知让她在蓝醉音的关怀面前无所适从,时而因愧疚而加倍对她好,时而又痛恨自己的虚伪,竟分不清这好中有几分真意,几分算计,甚至……几分连自己都无法理清的、悄然滋生的别样情愫。
与她越是亲近,心便越是纷乱如麻。
所幸修炼到了需寻觅本命法器的关键阶段。虽非境界突破那般紧要,却也是实力提升的重要一环。仙帝的武器乃是以仙人根骨魂魄炼化的邪链,怨力冲天,非心志坚毅且实力强悍者无法驾驭。
遍寻四海八荒,传闻唯有以炽凌双龙之骨炼制的神兵,或可与之抗衡。
若单独对上其中任何一条龙蛇,她尚有六成胜算。若双龙合力,其威力倍增,她生还的希望不足两成。她精心推算,欲趁双龙短暂分离之机,突袭属性与她相合、主寒冰的凌龙,取得龙骨便即刻远遁。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另一条炽龙竟提前归巢!双龙合璧,龙吟震天,威力岂是简单相加?那毁天灭地的恐怖力量,连仙帝亦要忌惮三分,何况是她?不过片刻,她便灵力溃散,重伤濒死,意识沉入黑暗前,唯剩无尽悔恨——愧对师尊,悔不该如此任性妄为,未得她允准便私自涉险,此番怕是性命难保。
最后坠入无边黑暗时,她似乎听见了巨龙撕心裂肺的悲鸣,震彻寰宇——将死的是她,那龙蛇……又在为何哀恸?
刺目的白光将意识强行拉回,眼帘艰难睁开,酸涩不已。映入眼帘的,是小莫那张万年冰封的脸,只是今日,那冰封之下似乎涌动着难以察觉的怒意。
她甫一动弹,手边便触到一物——那是一柄长剑,通体流转着冰寒与炽烈交织的奇异光华,龙气凛然,正是以那双龙之骨魂炼化而成!更令她震惊的是,自身修为竟也暴涨一大截,可谓因祸得福。
她愕然望向小莫:“是……你救了我?”
小莫声音冷硬:“是主人救了你。”那目光锐利如冰锥,竟罕见地透出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敌意,虽只一瞬,却已被敏锐的言卿月精准抓住。定然是为了师尊!师尊那般看似柔弱需人呵护的模样,她实在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斩杀那两条恐怖龙蛇,又将它们炼化为剑的!过程必定极其凶险艰难!
心绪瞬间大乱,担忧与后怕如潮水般淹没了她。她猛地起身,不顾伤势冲至蓝醉音寝殿外,急促叩门良久,却无人应答。焦灼之下,她几乎要强行破门而入,却听身后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
“月儿?何事如此焦急,这般早来寻我?”
蓦然回首,只见蓝醉音静立廊下,周身竟萦绕着一层未散的森然寒气,面色较平日更为苍白,唇色浅淡,仿佛刚从极寒之地归来。言卿月心口一紧,几乎是凭着本能上前一把将她拥住,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那骇人的冰冷。
然而一触之下,才发现那寒冰之下,竟包裹着一种不正常的、熔岩般的滚烫!
“师尊!您怎么了?气息为何如此冰寒,内里却又这般灼烫?!”言卿月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
“月儿,我无碍。”蓝醉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却强自镇定。
“月儿”这个称呼,她不知从何时起便叫得极其自然熟稔。第一次听她这般唤时,言卿月恍惚了许久,那温柔的语调几乎与记忆深处母亲的身影重叠,待回过神,见她并无改口之意,便也由着她去了。
蓝醉音轻轻推开了她,一只手却无意识地紧紧攥着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手背反复流连摩挲,仿佛贪恋那一点凉意,又仿佛只是一种无意识的依赖,黏腻得难以分开。她的眼神飘忽不定,总是在言卿月脸上、颈间徘徊,双唇微启,呼出的气息带着不正常的灼热,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又一句低语:
“我……真的无碍。”
言罢,她像是耗尽了力气,又像是无法再承受这般近距离的接触,匆匆抽身离去,背影竟有几分仓惶。
言卿月怔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心中忧虑更甚——那般情状,怎可能无事?再去寻小莫,小莫却依旧是那三个字:“不知晓。”
自那日后,蓝醉音似乎开始有意无意地避着她。言卿月屡次求见,皆被各种理由推脱。旧仙居依旧静谧,白玉兰花开得没心没肺,而言卿月的心,却沉甸甸地坠着,为那看不真切的身影,也为那份无法宣之于口、日益沉重的牵挂与忧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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