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之气看长安,长安热闹看平康。
论起平康坊现下热门去处,富贵糜奢的醉胡楼是一处,清丽雅致的挽月楼是第二处。榜上有名第三处,当属以新鲜巧思出名的浮香阁。
这浮香阁地界,曾经经营着火极一时的天香楼。彼时天香楼亦走锦绣堆金、金樽玉盏之路。但自东边醉胡楼开张,天香楼立时失去那独一份气质。
虽说它价格上比醉胡楼矮一截,但长安城贵人要的就是“最好”与“最贵”。能得更精细之酒水,更貌美之舞姬,谁还在乎多花两个钱。如此,这天香楼生意便大不如前,直至门可罗雀。
但骆驼瘦死比马大,天香楼的铺面跟位置普通人又怎敢吃下。传言有人盘下这楼时,莫说平康坊,整个长安城也难寻几个看好这桩买卖的。常人只觉背后买家患了失心疯,钱多到没地方花,往那水沟里丢,听响图个傻乐。
后来,那买家被发现是个女娘,还是先前万年县慈孤坊孤儿,猜测、流言,便更如落花飞雪,四下飘散,满城皆见。
然,流言本为一体两面,一面可与猜忌勾连化作邪风恶剑,一面却也可与好奇搭伙引来驻足商客,变作利禄美泉。
就这半点好奇,便实打实给浮香阁带来不少人气。定成二十九年三月初三上巳节开业那天,估计半个万年县都来凑热闹,顺带看看那野心如斯的东家娘子究竟美不美,有多美。
倒也没让大家失望,浮香阁东家娘子名唤章思淼,不仅美,更是难得带着英气的美。若醉胡楼胡姬主打异域妖媚,挽月楼女子凸显仙气典雅,章思淼便如那沙场女将豪爽干脆,隐约更有当年定安王府何小女将风范。
倘若只靠东家美貌,浮香阁倒也无法在最不缺美人的平康坊杀出重围。它一年多的日日爆满、来客不绝本靠阁中三个新鲜。
第一处新鲜,乃浮香阁独有余甘子酿。话说余甘子出自岭南,长安虽推崇其天竺佛教里无垢之意,却只零星以其入药,只因岭南路远此物难行,且其初尝酸涩,常人难忍到回味之时。这般,出岭南地界就少有人懂其滋味,更别说将其入餐入酒。
浮香阁横空出世,打通岭南货运,又得酿酒法门减余甘子入口涩意,强锁其回甘尾韵,营造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清爽意蕴。此时,美酿口感大改,再加余甘子本身生津化滞奇效,迅速就虏获长安众爱酒者。
第二处新鲜,乃勾人胃肠的珠粉蒸香豚。论长安饮食,胡风冲击之下羊肉风靡,猪肉失宠。这失宠,一分因佛教影响,一分因文人药士相轻,三分因那豚常饲养于污秽,五分则因猪肉腥膻,而掌握阉割技艺者甚少。
兵行诡道,异馔勾心。浮香阁主推跑山清猪,又寻得阉猪良手,再加之其以葱、姜、花椒、赤砂糖等腌肉入味,后以极品细碾米粉裹覆肉块蒸制,猪肉腥膻全无,只得珠光莹泽,无穷好味。
本东边贵客还有所嫌弃,但见平头百姓都争相食之,自己反倒落于人后,没了谈资,便也放下身段,偷摸点来尝尝。这一尝,便自此被拴胃束脚,再也难离。
至于第三处新鲜,必是惑得左神策军中尉阮美椋都要来看看的男子软舞。彼时长安主流歌舞多为女子演绎,软舞柔婉,健舞刚毅。虽说男性舞者亦有,但秦王破阵曲普通人岂能常观。
浮香阁正看准此罕见处,每逢双日便在阁内青云台邀男子起舞。更为少见的是,阁内男子舞者除善阳刚健舞者,更有善软舞者。异于女子婀娜柔婉,此处男子软舞多配青竹或玉笛,软中藏劲、柔亦有骨。
女子喜爱,男子亦兴趣斐然。单去瞧瞧骗取全城女子心思的男子们究竟如何装扮、何种派头,也是值得。
便是这兴致盎然,谁也没想到,圣人眼前红得发紫的实权宠臣阮美椋,居然最后命丧于此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浮香阁水榭雅间内。
若不是因他身份摆在那儿,又有护卫在场,只怕这下场也如那万千莫名死在平康坊、长安城处的人一般,草席一裹,再往乱葬岗一扔。再不管你是保家卫国的将军,想攀上个官亲的商贩,还是个只想最后潇洒一把的臭乞丐。
正月十七,巳正,只周正、张部言留守的大理寺,接到了朝参后第一道黄麻敕书。接旨后,二人面色遽白,对视间更半晌无言。
缓过神,只见周正携敕策马就往徐宅狂奔,不顾风寒透骨,只恨这老马没多生两条腿,只恨大理寺没个皇亲国戚,没多分到几匹好马。
张部言则急急清点寺内人员,又嘱吏员速寻仵作王阡至浮香阁外等候,随后便带十几吏员往徐宅疾行。
待接过周正手中文书,瞧其中“左神策军护军中尉阮卿”“暴卒”“浮香阁”几字,谢怀安第一反应,并非对三天内重案连发感到惊讶,并非对死者皆为圣人宠臣感到惶恐,亦非对浮香阁牵连两案感到怀疑。
而是隐隐作痛中,似感胸腔里那颗在厚厚雪层底封冻许久、早以为失去生机的种子,猛地钻出点尖芽。
“巧合么……是,是你们么?”谢怀安颤而喃喃。
“少卿?”没听清谢怀安小声念叨了些啥,周正边擦着额头热汗,边轻声发问。
强忍喉间干涩,谢怀安只道:“周正,速将他们全部寻来偏厅。”
见周正领命而去,谢怀安右手缓缓抚上胸口,细感心内青芽正往上蹿,眼里倏尔披染流光。几息间,他放任情绪涌动,好让四肢百骸重获丝许生机。
而后,像害怕这生机不过虚假妄念,只会把人再往那无尽黑渊里推,其强压心绪,努力让眼前清明重归,待稳住指尖微颤,迈步即往徐宅偏厅去。
至偏厅,但见人人面色凝重,即便稳重如陆执中,听周正讲完敕书内容,亦似面生燥热不安。
毕竟,任谁也难想到长安地界、天子脚下,正月十四刚死个三品的户部高官,正月十七就又能死个皇帝跟前的实权宠臣。若凶手为一人,他得在长安城嚣张放肆成何样?
“少卿,”只听狂奔而至、气息还未喘匀的张部言问,“现下如何安排?”
观面前属员神思不稳,面色稍乱,谢怀安沉声而言,“突发新案,今日安排,唯有更改。”
脑内想着阮美椋此人,谢怀安不禁道:“神策军素来厌恶外廷朝官,且阮中尉死在浮香阁,左军顾忌流言猜忌,定更不愿节外生枝。让大理寺介入应是迫于圣人权威、右军挑唆,或许还有中书门下推动。”
点头应是,伍仝继续点破:“一方欲藏,一方恐只驱我为刃,大理寺在这案子里只怕左右难做。”
“那……”周正面露焦虑,“圣人让咱们大理寺全权负责,尽快缉凶,岂非……”
此话一出,才过半日,大理寺众人间再次沉默无言。
见此低沉之气,谢怀安正准备宽慰几句,便听下首一声:“一步一步,必定可以。”
循声瞧去,只见竟是张部言双手握拳讲出此话。霎时间,数十眼睛聚焦其身。
而这束束灼热目光里,张部言双颊陡然而红,嘴里“我”个不停,一时都说不出句完整话。
瞧张部言面露窘迫,眼神却不减丝毫坚定,谢怀安浅浅一笑,随即开口解围:“部言讲得甚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理寺尽人事即可。”
“对,对!周正清脆击掌,“敕书里写得明白,阮中尉尸身仍在浮香阁。管他什么左军保密、右军干预,咱们先去尸体现场探探。方才寺内得此旨意,部言便已经遣吏员去寻王验官。咱们且看看他死因为何。”
谢怀安听着,虽说周正一副乱拳打死老师傅的语气,其思路倒真乃当下破局之法。既右军及中书门下想将命案捅上台面,既圣人也有意借机引大理寺入局压压左军气焰,小小大理寺又何必想太多这背后阴私筹谋,自寻烦恼?
或许左军随从嘴里没句实话,或许现场已被掩饰些什么,又或许浮香阁惧于权势威慑只闭口躲闪,但只要尸体还在,随从护卫还在,浮香阁里人还在,线索必定还有。
思及此,谢怀安只道:“仲行既在外查天仙子,便不必唤他回来。”随即其瞧向陆执中:“执中,你仍按计划于徐宅内追查饮食呈递,毒物入口,今日徐尚书案就由你全权主导。”
见陆执中应下,谢怀安又看向剩余几人:“伍仝、周正,你们与我先行,速验现场。部言,你与执中协调一番,随后便带全部无责吏员往浮香阁集合。”
而这焦点中心的浮香阁,此刻,左神策军众兵士正面对浮香阁大门,持刀而立,神色冰冷。前方三步,左军护军副使杨秀贞,身披朱漆山文甲,紧盯面前阁门,眼窝深陷,横刀静立。
杨秀贞那森森眼光里,右军护军副使鱼仙亭,身穿织锦绢甲,拦在阁口阶前,一副笑里藏针,心思阴毒之貌。
一旁,披明光铠之金吾卫中郎将裴胜,虽面色沉沉,然尚算克制。
原是浮香阁午间热闹时刻,却再无酒肉香气从它朱栏画柱里溢出,唯余铁甲、绢甲静默对峙,唯余厚重肃杀冷峻蔓延。
“谢少卿!”见大理寺三人骑马先至,右军副使鱼仙亭面带桃花,近前几步,交手作礼,“你可来得好。左军中尉死在此等莺莺燕燕,哦不,粉面玉郎处,我们这些右军兄弟也颇感痛心啊。”
不待左军副使杨秀贞出言辩驳,鱼仙亭再前一步,斜睨左军兵士:“少卿不知啊,左军里怕有些没长眼跟心思异动的,寅正过后,几人鬼鬼祟祟欲处理阮中尉尸身。若非我们右军经过拦住他们,再即刻报与梁中尉,梁中尉又于朝参激烈言语,现下这案子只怕悄无声息就以意外结案。可怜阮中尉,竟在自己人手上落个死不瞑目。”
这话一出,杨秀贞再难顾什么身份、礼仪,张口即骂:“你放屁!”
鱼仙亭被骂倒也不见怎么生气,只见他缓缓转身,眼神半媚半厉,“哦?杨副使是说,阮中尉厌恶男舞之乐,还是今晨阁内,左军小兵未曾动过他尸首?”
这句说得比方才更明更膈应,谢怀安瞧着,杨秀贞此回却闭口未言,只那握刀左手气得发抖。这般,只怕那有关阮美椋的市井传言,倒不全是空穴来风。
正想着,鱼仙亭揶揄之声再起:“中尉遇害,我右军先顾袍泽情谊护守阮中尉尸身周全,后奉圣人之命谨守现场,既未让阁里心思异动者出来,也未让阁外心思狠毒者进去。此间是非曲直,全凭大理寺断明。”说完,鱼仙亭作势又对谢怀安谄媚虚礼。
可当下,这礼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应下,只怕与杨秀贞从此结下个不大不小的梁子。而若不应,那这梁子对象便改换成鱼仙亭。
谢怀安正准备说些什么不痛不痒场面话应付过去,裴胜脚步已至谢怀安身边,右手轻抚其肩,而后稳稳开口:“季宁,金吾卫早间巡逻,见此处两军相持,便在外围留了心。你放心,金吾卫虽不知阁内是何阴私勾当,亦不知这左右二军缘何此般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但阁外来往,无一不晓。”
被肩膀温度暖着,谢怀安只道:“子坚兄辛苦。”随后其眼光直视杨秀贞与鱼仙亭:“两位副使,阮中尉尸身何在?”
杨秀贞:“水……”
“水”什么还没说完,鱼仙亭即往前一步,冲着谢怀安便压左军一头:“定还在这阁里水榭雅间呢!”
“鱼仙亭,”说话被打断的杨秀贞怒极反笑,“你今天嘴可真碎。”
瞧鱼仙亭半个眼神都懒得给,只伸手作请状,谢怀安倒也领情,跟住鱼仙亭便往浮香阁水榭处去。
“季宁,”还未行出两步,闻裴胜低语,“你子坚兄没那验尸本事,便去问问浮香阁今晨进出。”
“有劳子坚兄。”谢怀安叉手作礼,出言感谢。
然,这作礼双手还未收回,身后一道阴恻恻、带着几分威胁的声音忽入得耳中,惹谢怀安瞬时回头。
“谢少卿,浮香阁是什么地方,你必清楚。阮中尉命案细节若传出去,怕要惹出不少闲话。这些话,我们左神策军听不得,圣人定也不爱听。大理寺几位做这勘验、询问,制牒事,还需多斟酌几分为好。”
盯住说这话的杨秀贞,谢怀安虽知他话不假,但眼神仍逐渐转冷,出口话也不温:“劳杨副使操心。只我们大理寺,向来有自己的一柄秤,外人倒也碰不得。”
这话出口,杨秀贞面色更青一分,鱼仙亭倒似谄媚更甚。
阁外,暗流涌动中,几人终是踏进了浮香阁正门。
阁内,东家娘子章思淼见大理寺以及左右神策军三方势力进入自家酒楼,本想先与谢怀安打个招呼,却见其被鱼仙亭、杨秀贞裹挟着就往水榭去,匆忙间只来得及点头示意。
“阿劲,”章思淼转身看向身后阴影里粗布短褐的杂役,低声道,“还是不见?”
“东家,”阿劲摇摇头,视线却舍不得移开,“你也知道我这条路是何结果。”
轻叹口气,章思淼回:“我倒真希望你就此放弃,一走了之。”
“东家这是害怕?”阿劲轻笑,笑里并无担心,亦无嘲讽,只有万分信任才可见的轻松与了然。
像小时候般露出虎牙,复又眼色一沉,章思淼嘴里说着“怎会”,心里那句“我是希望你能活下去”却始终未出口。
言犹未尽,其眼神追着谢怀安便落去主宴堂后拱门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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