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内,气息凝滞。
被大理寺两人尖锐问题震得浑身发颤,徐敏跪地急回:“少卿公,先不论大郎存于家中仪刀兵器都是些没开过刃的、木头做的,便是老奴,今夜在那宴席忙得团团转,身边就没断过人,伤人从何说起!更何况,家主对老奴极好,奴又有何缘由害家主啊!”
“家令莫急,”谢怀安言语安慰,却无几分真心,“我这寺丞也是破案心切。不过他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既你说今日看守严密,外人无法带进行凶利器,那凶手不仅得如你般熟悉府内器具摆设,还极有可能得如你般得徐尚书信任才行。家令与徐尚书感情深厚,可知有谁能做到此般?”
“这……”徐敏立时语塞,不知是想到什么难以言说者,还是压根想不出什么只搜肠刮肚掏空回忆。
瞧他模样,谢怀安作势打量身边周正与右下首录事张部言:“你二人进宅至此,又听几番问话,可有什么猜想人选?”
“徐亲卫吧……”周正率先开口,刻意拖长尾音,好分辨徐敏神情,“今夜应都在青庐,又与尚书亲情深厚,自不可能。”
张部言顺势搁笔接话:“难不成是方才厕婢!”
“对啊家令,”谢怀安双肘撑案,顺着话道,“本官瞧着,那厕婢与尚书关系可不一般,方才徐亲卫亦说她对尚书用心。这样能日日进出更衣室、与尚书亲密相处者,家令你可觉她可疑?”
徐敏喉间滚动,唇间干涩:“这婢子,她性子柔顺,应,应不是她。”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周正接话,“家令可知她是何来历,或许藏了什么旧仇深恨呢?”
“来历,就是几年前东市买来的,买来的落魄家妓。至于旧恨……”只见徐敏眼神摆动,像在思索,却终无甚惶恐不安,“应,应是没有。”
“那你说说,”谢怀安将手中白瓷茶盏往案几一碰,落出清脆撞击之声,“还有何人能如此取尚书性命?大郎无辜,厕婢无仇,二郎呢?大理寺、金吾卫亲临都不见人的二郎,如何呢?”
话音未落,靛紫色列缺猝然劈天破地,神人持镜般将徐敏没甚血色的脸照得纤毫毕现。未至半息,雷声轰裂,震得烛火明灭,震得徐敏肩膀一瞬抖颤。
待雷声尽,只听他回:“二郎,二郎他婚宴饮酒太急,早早回房休息,先前派人传话只说叫都叫不醒。”
“这般吵闹嘈杂,”谢怀安故作讶异,“二郎倒真好睡眠。那宅内其他人呢?”
观徐敏摆出思考架势,眼珠子左右游移,嘴巴微张,却半天难吐出个字,谢怀安推上一把:“宅里仆从可还有什么人如你或那厕婢般极得宠信?宾客里可又有人能在更衣室近徐尚书身?另外,你可知尚书曾与何人结怨,竟让那人不惜用断首这残忍又冒险法子取他性命?”
目光锐利如刀,谢怀安看他思索间蹙眉摇头,静视片刻,随即伴着厅外转弱雨声,沉沉而言:“徐家令,你方才所言,是真是假,大理寺自会逐一核实。此刻话已说尽,你便去厢房处去协助评事问询。若想起什么,随时告知身旁大理寺人。”
虽信徐敏并非真凶,他口中言辞究竟几分真?今夜酒食是否真无差池,徐瑞彰离席又是否单纯巧合?而他下身狼狈之状,果真巧合叠加断首一瞬失禁?
还有这利器,子坚兄在,宅内可疑之物必逃不脱他眼,但究竟凶器为何,还在不在这阴诡宅内?
至于那最重要一点——恨。徐晔今日那父子情深之态不似演戏,对这“恨”,他应是知道些什么,徐敏或许也知。既知晓,为何在徐瑞彰暴亡关头仍讳莫如深?其间所隐,是家族丑闻,抑或朝堂秘辛?
尸体。饮食算计、利器搜寻,终归于尸体本身。如今,辞、色、气、耳、目已然听了三轮,该去问问王阡,这尸身自己究竟如何说了。
思及此,谢怀安嘱周正、张部言先往厢房,督促宾客问询。自己则一把撑起门前雨伞,破雨间再往那更衣室去。
脚步未至,谢怀安远远瞧着方才更衣室已然被王阡仔仔细细围上素布,心内骤安几分。
虽说比起前朝,本朝断狱已然进步颇多,最关键一点就在仵作验官之职逐渐规范。但,真具体到每州每县,这验官本事说句高低悬殊都是万分客气。
好在,大理寺卿薛愈知人善任,年轻时在并州做法曹参军历练时遇上王阡,发觉其验尸手段细致精湛,排除万难始终将其带在身边。后来入大理寺,更用自己俸禄贴补,好让王阡能安心留在长安这寸土寸金之处。
薛愈慧眼,王阡更从没让他失望。不敢说什么诡异尸身都能一眼看穿,但大理寺经手案件从没在验尸事上被刑部或什么旁的挑出过毛病。若非王翁,伍仝那能顶大半个验官的本事从何而来,谢怀安如今分辨尸身的本事又从何而来?
正欲紧上两步,耳边忽隐约响起窸窣踏水声。将油伞举高一寸,谢怀安只见天地万线中,如鲜血沁染的幽幽烛光里,竟模糊透出个黑衣身影。
而那身影正轻手轻脚躲避更衣室处金吾卫兵士视线,借檐廊与两侧矮石青竹掩护,疾步往徐瑞彰书房处去。
悄然收青色雨伞于身侧,谢怀安躬身蹑步,遥遥跟在黑衣身影之后。待那影子左右观察后果断推门入内,谢怀安亦已寻得门侧一丈多远的矮松怪石掩其身形。
他是谁?
于此深夜时分往徐瑞彰书房处又为何?
这人进入房后,未曾亮灯,亦不曾惹出半点惊耳动静,定极熟悉书房内格局布置。
是徐宅内人,还是什么常来此处交接公事的同僚宾客?
如此想着,房内缓缓被向内拉出条缝隙,那黑影稍作停顿,随即一气呵成开门,跨步,合门,而后不带半点迟疑地踏进雨中,阔步却轻声地从谢怀安面前掠过,转身间消失于檐廊尽头。
便在那人掠过的瞬间,谢怀安瞧见他衣襟处鼓鼓囊囊,应从房中带出了些什么好转移之物。
而那瞬间,借门口昏沉灯光,谢怀安亦瞧清那人面貌。
——正是徐家长子,太子亲卫徐晔!
倚伞于这矮松处,谢怀安起身,拂去尚未渗入衣料的雨水,抬眼扫过书房建筑。瞬间只觉它悬山顶饰琉璃兽面纹瓦当,其幽幽绿面,隐约似威吓,似嘲笑,更似那吟诵“万福请进”的黑心血罗刹。
徐瑞彰毕竟三品实权大臣,即使如今暴亡,未得刑部或圣人授意,便是大理寺、金吾卫也不可光明正大闯进其机要之地搜索。
道理如此,可下一瞬,只见谢怀安眼神明厉,大步跨上台阶,抬袖推门就决然往那秘密黑渊里进。
闭紧房门,卸下悬坠于蹀躞带、半掌长阴燃火筒,谢怀安轻吹后以掌围火,掩光而探。巡睃间,案几右前五足狻猊纹银质鎏金熏炉,在满室紫檀案、架、屏,以及深色织毯中,尤其醒目。
几步近前揭盖察看,除内壁些许刮擦纹路,未见异常。没时间细思此纹是否为日常清理所留,其蹲身便准备细搜炉后案几。
恰于此时,门外又似脚步声起,谢怀安骤合手中火筒,下一息双脚蓄力,跃起后右手轻按,转身趴伏房梁之上。顾不上梁上积灰呛鼻,屏息静听庭院动静。
待异声止却只余淅沥雨坠之声,他以掌支身,随后翩然而下,两步行至案几,伸手摸过小案阴处却未见什么怪异。
正欲起身,视线却不自觉落在案底牡丹纹织毯细微褶皱,遂左手低持火筒,右手摸索毯下,至手臂深度,指尖终触到个物什。
将其置于焰下,原是枚麻纸残片,其上则模糊可见一水旁之字。
小心将此纸片收进鱼袋,谢怀安扶榻起身,但觉小榻所覆毛皮柔软细腻中夹杂几缕异样硬脆。未多做纠结,他起身再速查几处,谨慎观察后便快速闪身退出书房,取上矮松边油伞,即往更衣室去。
脚下不停,谢怀安心亦未歇,满是此水旁之字究竟为何:是江,河,法,清,还是……洪?拂开面前围挡,突见右手掌内沾有黑迹,正疑惑在书房何处沾惹,伍仝声音入得耳中。
“少卿,倒有几处发现。”
近前两步,谢怀安接过王阡递来验尸格目,边看边问,“王验官,可知徐尚书何时死亡?”
这验官身穿靛青色窄袖圆领粗袍,年过五旬仍背脊挺直,鬓如霜降却眼神澄明。他一双结实大手叉手行礼,朗声道:“尚书尸身膝肘处阻滞感强,触地肩、胸、腹、腿等,皆见紫红乃至青紫色血荫,按压可褪,应为亥时遇害。”
听此判断与先前徐敏所言相符,谢怀安再问:“死因呢。身首断处验官如何判别?”
无半点游移,王阡回:“尚书当在如厕时,遭背后凶手自右往左一击毙命。”
“一击毙命,未见挣扎?”谢怀安眼神落在已被置于台面的徐瑞彰尸体,再瞧眼屏风后地面凌乱血迹,“断口参差与地面血迹又作何解释?”
“尚书颈部确有皮肉参差与细碎骨裂。但**被伤,其肌肉边缘必定收缩,死后创口则相对钝崩。您瞧此处,”王阡抬起右手,示意谢怀安近前细观,“明显是死后所致伤痕。”
得王阡分析,谢怀安不由思索:一击断首,凶手定臂力强劲,而痕迹混乱,怕自知这一击过于干脆,恐引怀疑,遂后续多次补刀,再以血手痕掩盖。
“那究竟他为何来这更衣室?”谢怀安撇向台上人被白布盖覆的下身,“可曾遭人下药设计?”
“其瞳孔确有放大之状,但其口以及脖颈断处未查得明显异味。若要定论,”王阡略顿,“恐还需开膛验脏,探查内里。”
“是啊少卿,”伍仝接道,“王验官用上不少手段,可表层实难查出些什么。若尚书真服食何物,当下入胃已深,非开膛不可定论。”
知二人言非虚,更知对三品大员开膛验脏并非今夜就能擅自决定之事,谢怀安微微颔首,只问:“那可知凶器为何物?”
只见王阡右手再行比划,回道:“尚书头颅断口平直,无弯曲挤压,可以排除斧类钝物。凶手应当使用刃薄器物,锐直,且长度应超过一尺。”
“一尺,”谢怀安喃喃,徐晔处仪刀之类自符合,那……“府内厨刀有无可能?”
稍加思考,王阡应道:“如果厨刀经过改造打磨,倒也可能。”
“既如此,”谢怀安当即作出决断,“走!随我往后厨查刀。”
徐宅西南角,膳头、斫鲙手、疱役等,正被金吾卫圈在柴房角落。胆子大些的,还能勉强保持镇定。胆子小些的,听闻家主横死,登时瘫软在地,无需金吾卫封锁,已然六神无主,半步难行。雨声入耳,即如黑白无常手里哭丧棒劈空而落,抽得小鬼尖吼嘶嚎,抽得自己脊背凉凉。
六神无主,不知命运如何时,众人眼前柴房门扉忽被推开。循木门“吱呀”声悄摸打量门口情状,便见一着官袍而面貌严肃者正与门口看守金吾卫耳语。片刻,其近前两步,眼神犀利,扬声开口:“膳头何在?”
闻听此问,柴房内挤作一团的众人略发躁动,眼神齐刷刷往头前去。视线中心,高大微驼、腹圆如釜的男子缓缓撑地起身,回话声敬畏中带些沉稳:“小的常味来,是这徐宅膳头。”
听对面官长道“大理寺少卿寻你问话”,常味来腹内遽然如钟鼓忐忑。心道莫非家主身死,真因自己厨舍疏漏,方才酿成大祸?
瞧面前来人面色虽严肃,却着实未有严厉问责之态,常味来忍住心内惶恐,脚步沉沉便随其走出柴房。
前厨刀具案板前,谢怀安背手而立,视线逐一扫过台面器具,再落于角落刀具箱。打量间,忽闻身后脚步声愈渐清晰,转身便见伍仝带寻来膳头正往厨内进。
瞧那人衣着朴素,脸圆润但黢黑,双眼亲切干净,谢怀安瞬间只觉这脸莫名熟悉。
是在哪里见过?皇城、扬州,还是平康坊?
又是何时?元夕,小满,往日重阳?
俄顷,仿若冬日暖阳,冰融雪消。
原来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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