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前瞧眼此斫鲙刀,常味来答:“这刀乃斫鲙手韩一刀专用。”
言罢,他忽觉大理寺特意问刀,定与案情脱不了干系,说不定更认为这刀就是取走家主性命的凶器!
想到此,其慌忙摆手再言:“老韩他人老实,手艺好,定不会做什么杀人恶事!”
听常味来辩驳,谢怀安面上无半分不悦,只问:“那今夜韩一刀可曾出过厨舍?”
“这……”常味来登时语塞,但其未尽言语和眼神颤动,已然自行给出这问题答案。
“常膳头?”伍仝出言推上一把。
“他确实闹肚子跑出去过回,”常味来攥紧外罩围袍,如实道,“但他惯常有闹肚子的毛病,紧张就跑茅厕,整个厨舍都晓得。”
“膳头莫慌,不过例行询问。”谢怀安说着轻拍常味来手臂,“你说他闹肚子跑出去过,那他出去是何时?斫鲙刀又放去何处?”
回想片刻,常味来答:“该是亥时后,我记得当时厨内正忙着准备亥正后要呈去宴席的菓子。至于刀,他应是放进了刀具箱……”
“应?膳头这个‘应’字是何意?”伍仝问。
挠挠头,常味来面露几分慌张:“宅内婚宴忙碌,刀具箱始终未锁。我几张台子转来转去,确实没刻刻盯着……”
“既如此,”谢怀安言,“若他真将刀放下,倒也有可能被人拿走。今夜厨舍,可还有什么人出去过?”
瞧常味来思考半天还是缓缓摇了摇头,谢怀安嘱其暂留前厨,即令伍仝去传韩一刀来。
不过片刻,一身材矮胖、面白如纸的男子双腿颤颤跟在伍仝身后近前,似连谢怀安面都不敢看,便直接拜倒在地。
“韩一刀,”谢怀安拿过斫鲙刀,略往前送两分,“这可是你专用刀具?”
听言,伏地男子抬首打量,随即点头道声“是”。
“那你可否告诉本官,”谢怀安左手持刀,右指轻弹刀面,发出“叮”声脆响,“这本该轻薄的刀,为何比制式长三分,厚两分?”
不等韩一刀回答,谢怀安眼神骤利,再添疑问:“你且说说,这刀与徐尚书脖颈断口,为何如此严丝合缝?”
闻言,韩一刀猛然抬头,数息呆楞。随即,他目中惊骇汇聚,几欲同惊出泪水一道夺眶而出。
“冤枉”两字还未说尽,其又扑地叩头。待那“哐哐”之音有了喘息,其忙辩从未带刀出过厨舍,更没害过什么人。
瞧他模样真切,谢怀安缓些语气:“那你又为何改制斫鲙刀?”
只见韩一刀直起身子,拼命深呼吸几口后,颤颤开口:“少卿公明鉴!是这把刀用得久了,太薄。先前切鱼骨翘边,还裂了口子,小的没办法才送去铁匠铺修来着。此事我是报过膳头跟家令的!少卿公明鉴,明鉴啊!”
“明鉴”两字音还没落,这人又急急跪拜,而旁侧常味来赶紧点头佐证。
未置可否,谢怀安话锋调转:“听你口音,并非长安人士,你原本在何处谋生?”
伸手胡乱擦去脸上泪迹,韩一刀答:“小的,小的是琅琊人,本在琅琊王家做斫鲙手。后来因为手艺还过得去,家主觉得该让同乡的徐尚书时时吃上家乡鲙味,才把小的送来长安徐家。”
听完这话,谢怀安令其退下,而后侧身面对常味来:“常膳头,此案未破之前,厨内人员无令断不能离开徐宅。还劳你费心照应一二。”
“少卿公放心。”常味来躬身交手,恭敬应下。
“还有件事,”谢怀安面色忽松,嘴角起笑,面上更好像因将说之言而有几分难为情。
“今夜厨内可还剩下肉笼饼?这时刻,还真有些饿了。”
或许这话激起常味来厨子本能,他眼神终退方才始终存着的惶恐拘谨,双手对拍:“有!我马上给您热上两笼。”
“有劳。”
寅时将尽,雨尽风止。
厨内,谢怀安瞧蒸笼氤氲热气,再瞧常味来厚实背影,不知浮现何种记忆,眼中竟有流光涌动。
西厢房前,周正揉揉通红双眼,再揉揉酸痛肩膀,伸着脖子凑近身旁陆执中:“老陆啊,还剩几个?”
对着手中名册细致勾划,评事陆执中道:“最后一位,户部司员外郎崔三平。”
得此振奋回答,周正甩甩双手,以掌拍脸提振精神,又顺手拍拍陆执中肩膀:“走吧,问完咱便找少卿复命。”
里间小室,崔三平饮着今夜第七杯茶,连连叹气。心道自家尚书长子大喜,怎红事骤变白事,自己现还被金吾卫、大理寺圈在宅里,何时归家也没个准信。此刻,家中娘子、母亲必已忧心如焚。
正举杯无奈间,忽听“吱”一声门扉响动,循声即见二人前后而入。前行略高大些男子,手持黄杨木传符,嘴里高声而念:“大理寺丞周正、评事陆执中,奉谢少卿钧命,特来录问崔员外郎婚宴行止,烦请员外郎细述,签押备档。”
忙放下手中茶盏,崔三平起身相迎,回答间将自己今夜如何进宅,如何于宴席饮酒观舞,又如何与户部几位同僚于园内观景赏灯,细说了遍。
这话与方才几位所言无甚矛盾,周正审了遍陆执中笔下记录,即让崔三平核对后签押。
便在将落笔之际,崔三平盯着笔录,轻叹口气,喃喃出声:“近来尚书瞧着确有些心神芜杂,怎还真遭了灾。”
闻此低喃,周正神色陡正,双掌往案几一拍。他尚算俊俏的脸恨不能隔着桌案撞进崔三平面中:“你说徐尚书如何?”
被这突如其来的脸吓个激灵,崔三平“哎呦”一声,整个人向后躲闪:“近,近日在部里遇见尚书,尚书面色好像总有点,呃,恍惚,偶尔还失魂得厉害,连笔尖墨水滴到案卷都未曾发觉。”
“员外郎可知为何?”陆执中正色发问,悄悄伸手拉住周正腰间蹀躞带就往下拽。
崔三平面露些许难色,片刻后身子往前稍倾,左手按住陆执中持笔之手,再以右掌拢住些声音,“我前日来宅内递送江南西道水患灾民的户籍核实,曾瞧见尚书与二郎像因什么地契账册、金银赎价而爆发口角。他二人吵得可厉害,还砸碎好几个茶盏。”
逐字听着,周正眼神愈发亮,似连嘴角也忍不住抬翘。待崔三平在最初那份案录上签押,周、陆起身送他出了西厢。
“如何?”见周、陆二人转身回还,评事姚仲行捧着手中问询记录凑上前来,“可有收获?”
“还有你这包打听不知道的呢?”周正坏笑,而后勾过姚仲行肩膀,微妙咧嘴,再伸出根手指,“一张古楼子,我就告诉你。”
白眼翻飞,直比那徐宅正堂十五枝连盏铜灯还亮,姚仲行往前几步,挤进周、陆中间,只给周正留个背影:“老陆,什么消息?”
陆执中倒没周正般花花肠子,如实道:“二郎、地契、赎价。那员外郎悄摸说了这几处关键。”
来不及捂这说话人的嘴,周正见算计失败,往陆执中背后虚拍:“你这人,赔我的古楼子!”
“古楼子没有,笼饼来一个?”
此声起,厢房前几人齐齐转头,便见谢怀安左手持灯盏,右手提着食盒,正缓步走来。
估计真饿不轻,周正将手中案卷交给身旁张部言,闻着味就接过食盒,左手托着,右手揭盖。
待瞧清这里头竟是满满登登还冒着热气的肉笼饼,他眼神骤亮,把那盒盖往胳膊肘一夹,咧着个嘴就逐一往身边人手里塞。
然,笼饼数量比起此处饥肠辘辘、双眼放光者还是无情得少了些。一圈下来,周正对着空空食盒大眼瞪小眼,轻抚空荡小肚,嘴往下直撇:“还没给老伍,王叔留,怎没了……”
“放心,”谢怀安掰一半手中笼饼递给周正,“他俩比你先吃上。”
正嚼着口里滋味,谢怀安转头间却见张部言面色微凝,似有重重心事,遂问:“部言,你对本案,有何想法?”
略思索,张部言攥紧怀中案卷,答:“少卿,我觉得凶手并非宅内宾客。”
“哦?”谢怀安眼神温柔,鼓以轻语,授以信心,“你且说说。”
“一则,宴席多为数人共坐,宾客间证词亦交叉、佐证,应无人有足够时间往后寝取徐尚书性命。
“二则,凶器既能断首,其带入、藏匿必相当困难。宾客若借用宅内某种器物,拿取间耗时更久,便又遇到第一条问题。
“三则,若真为宾客动手,实没必要留在宅内等大理寺问话。尽早离去,或干脆离开长安,都比在这装腔作势,试图骗过大理寺好。”
细听张部言分析,谢怀安面色添分严肃,随即条条回应:“第一,若宾客合谋、串供,他们所供证词便难作数。另外,婚宴豪饮,众宾客证词未必全然可信。
“第二,若凶犯事先于宅内藏匿凶器,或极其熟悉徐宅布局,那么所耗时间将大大缩短。
“第三,若宴未尽,凶手无理由而仓皇离场,反而更显可疑。”
听此三条反驳,张部言面颊瞬间泛红,脑袋更低垂五分。本欲帮少卿缩小嫌疑范围,却不想还是漏洞满满。正郁闷难受,他只觉肩膀发沉,抬头便见谢怀安躬身,满脸和煦抚在自己肩膀。
“部言进步颇多,只现下距案发才几个时辰,宅内多数仆从、徐家二郎等都未细致问过,没比对证词前,不能轻下定论。”
望向周、陆、姚等,谢怀安再正色开口:“本案涉及朝廷三品,又死状残忍,还需几位近日多费心神,细细探查。”
此话入耳,众人恭敬作礼回应,张部言更内心涌动,当即只想将手上证词再看三遍,将现场宾客再多问五遍。
咽下口中最后口饼,姚仲行抬手拍拍张部言肩膀,又觑了眼嘴巴鼓鼓的周正,道:“少卿,这馋鬼跟老陆,可得了不起发现。”
“对!”周正嚼着满口肉香饼滑,瞧向陆执中,“老陆,你快说。”
伴陆执中叙述,谢怀安眉头渐蹙。还未串联出什么故事曲折,忽地,只听姚仲行双手轻拍:“胜业坊!”
众人狐疑里,姚仲行继续道:“我那胜业坊老友先前说过‘户部尚书家的败家得紧’。这话里的,许就是那徐二郎!”
“如此……”谢怀安双眼对上姚仲行,满满计划部署,“之后你怕还得与裴将军一道辛苦趟。”
双眼精亮,姚仲行语带兴奋:“必不叫咱大理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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