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城市棱角是圆融的。华灯把成串的璀璨,毫不吝惜地挂满了街头巷尾。江水被两岸的霓虹染成一条流动的星河。江风带着微凉的湿意,穿过河岸建筑群的厚重石墙,最终汇入美术展厅内温暖而喧嚣的空气里。
拍卖行的预展晚宴,宴会却在场馆外就经开始预演了。初秋的风通常又凉又燥。贝蕾在美术馆门口和人寒暄了十来分钟,冷得想裹紧外套,进了场馆又觉得热。这鬼天气实在像一杯冰过的酒,叫人说不出来到底是哪点难受。
场馆内的气氛和也天气一样让人捉摸不定。古典乐有气无力地响着,既怕冷落,又怕惊扰。
光线在水晶吊灯万千棱面里折射、碎裂,又重组成一片炫目的光雾,将交错试探的香气、香槟的金色泡沫、女士们裙摆的窸窣声与男士们雪茄的烟圈,都温柔地包裹起来,搅拌在一起。
人间的名利场,瞧来也有几分天堂的光景。
贝蕾就站在这片流动的声色光影里,静静看着面前的画。
这幅名为《燃烧的海》的作品,是近期市场上被炒作得最火热的一件,画家是一位刚从海外归来的青年才俊,据说已被数位大藏家盯上。
“色彩堆砌得毫无章法,构图混乱,像是情绪失控的产物。”她低声对身旁的朋友说道,声音不大。
朋友也压低声音:“这幅画的估价已经到八百万了……”
“资本的狂欢而已,”贝蕾的目光没有离开画布,“你看这笔触,急躁、犹豫,充满了模仿的痕跡。他试图模仿格哈德·里希特的刮刀技法,却只学到了皮毛,没有学到里希特那种在破坏与重构之间建立秩序的冷静。所谓‘燃烧’,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自我感动。艺术鉴赏的第一个常识,就是区分什么是真正的情感表达,什么是无病呻吟的表演。”
作为圈内声名显赫的艺术评论家,贝蕾以其犀利的才思和尖刻的评论而闻名。她的专栏文章能让一位新锐艺术家一夜成名,也能让一场被资本热捧的展览沦为笑柄。人们指摘她,也畏惧她,称她为“刽子手”,却又不得不承认,她的判断总是一针见血,精准得令人无从辩驳。
她的名字本来就是一种姿态,一个符号:那个不合时宜的、要站出来指出皇帝新衣的孩童。
离她不远处,表妹罗晞正温柔地依偎在男友身旁——罗晞是一家新锐画廊的主理人,身份介于理想与现实之间,既要懂艺术,更要懂市场。她今晚选了件香槟色的连衣裙,整个人温柔得像一杯半甜的起泡酒,与一身黑色衬衫的贝蕾恰成对比。
两人目光相遇,罗晞便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姐姐,”她像一阵微风,拉着男友小跑过来,“你看那尊德加的小舞女铜像,怎么样?保存得似乎很完好。”
倘若艺术只论‘品相’,那博物馆的管理员便是世上最懂行的鉴赏家了。贝蕾失笑。先不答,替身前的少女理了理额前几根跑乱的头发,这才悠悠然地将视线投向那尊罗晞指着的青铜少女。
“德加的技术自然无可指摘,这尊也不例外。你看她肌肉的线条,那种长期训练后才有的紧绷与疲惫,都捕捉到了。只可惜,这是翻模次数太多后的产物,匠气盖过了灵气。原作里那种从粗砺的蜡质中迸发出的生命力,那种介于瞬间与永恒间的脆弱感,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种标准化的、可供复制的‘美’。它很适合放在某个新贵客厅的壁炉上,旁边竖着一块说明牌,用以向来客证明‘我的品味’。它的功用,也就到此为止了。”
很多青铜雕塑并非仅有一件,艺术家身后,其家人或基金会往往会用留下的模具进行二次甚至多次浇铸。这些“身后铸造”的作品,在法律上虽仍被归为真品,但在艺术价值,尤其是那份独一无二的“灵光”上,早已打了折扣。原作捕捉的是艺术家灵感乍现的瞬间,而复制品捕捉的,不过是原作的一个影子。
一番话说得罗晞男友脸上微微发热。他是个画家,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热忱,从未用这样苛刻的标尺去丈量过艺术品。他敬畏艺术,也敬畏大师,在他看来,美便是美,是一种直观的感受,无需如此层层盘剥。对他这样虔诚的创作者而言,将艺术品与“装相”这类词汇联系起来,近乎一种亵渎。
这种直白评论让他感到一种轻微的冒犯和不知所措。
罗晞则早已习惯自己这位表姐的风格,轻轻捏了捏男友的手以示安抚,无奈地笑了笑,替表姐这门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学问打着圆场:“好啦好啦,是我们看不出门道。姐姐太严格了。”
“对艺术宽容,就是对审美犯罪。”
贝蕾正想再说些什么,一个男声却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小圈子里的气氛。
“哦?我倒是觉得,这份‘程式化’恰恰体现了古典芭蕾的规范之美。艺术并非全然是情感的泛滥。也不是时时需要狂野的即兴,有时候,在严格的格律与范式中臻于完美,本身就是一种更高的境界。看来贝小姐的评论标准,总是如此……别具一格。”
这声音的主人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将挑衅包装成赞美。
三人转头望去,只见班成蹈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一旁。他年约三十,身形挺拔,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西装包裹着一副经常出入健身房的好体魄,穿着这身昂贵的“盔甲”时,姿态是全然的闲适与自信,仿佛生来就该属于这样的场合。
通常来说,“科技新贵”这个身份,在艺术圈里多少有些尴尬。手里虽攥着大把交换物资的钞票,却总被怀疑不懂这里的图腾崇拜。
班成蹈虽然也是“新贵”,但显然不在此列,他收藏艺术品,也收藏旁人看他收藏艺术品时的目光。其行事风格也如同他发家的互联网行业一般,精准、大胆,且充满了颠覆的意味。
如果说贝蕾是艺术圈的“御史”,专职纠察弹劾;那他就是“藩王”,凭着雄厚的财力在艺术的疆域里肆意跑马圈地。
两人一个是理论的捍卫者,一个是资本的实践家,彼此都视对方为自己领域里的异端,一有机会,总免不了要上演一场“路线之争”。
“班先生,”贝蕾的声音平得像一张刚熨过的白纸,“对于一位信奉‘贵的就是好的’这一朴素真理的收藏家,居然能注意到‘规范之美’,而不仅仅是拍卖图录上的估价数字,这本身就是一种长足的进步。值得鼓励。”
班成蹈向前走了两步,与贝蕾并肩而立,一同看向那幅之前被她“解剖”的抽象画。姿态闲适得仿佛他们不是在唇枪舌剑,而是在自家后花园里谈论天气。
“总好过某些评论家,”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习惯性地用犀利来掩饰思想的空洞,仿佛把别人的画说得一文不值,自己的地位就能凭空高出一截。用贬低他人来抬高自己。把艺术当作战场,把评论写成战报,仿佛不驳倒几个假想敌,就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艺术如果只剩下批判,那和医用教学的手术刀有什么区别?冰冷、精准,解剖完了,留下的却是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你说呢,贝小姐?”
罗晞担忧地扯了扯贝蕾的衣袖。
这番话,无疑是将贝蕾的职业价值连根拔起,再扔在地上踩上几脚。她的唇角向上提了提,那与其说是一个笑,不如说是一个几何图形,一个极其微小的、带着嘲讽意味的锐角:“温度?班先生的比喻总是这么……富有生活气息。只可惜,艺术的价值在于真实,而非虚伪的温暖。如果把盲目的追捧和毫无原则的赞美称之为‘温度’,那我宁愿我的世界永远保持‘冰冷’。至少,”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他,“冰块能让人保持清醒,而一锅温吞的**汤,只会让人变得愚蠢又自大。”
他也微微侧过头,眼神里的挑战意味,毫不掩饰:“评价他人总是容易的,就像站在岸上指点江山,永远不会有溺水的风险。不知道贝小姐自己的艺术创作,是否也能经得起您这般严苛的‘真实’标准的检验?还是说,”他的话锋陡然转利,“批评家之所以成为批评家,恰恰是因为他们缺乏创造的才能,于是只好靠指点别人的江山,来获得一点可怜的存在感?”
“我的存在感,”贝蕾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建立在能让某些附庸风雅之徒如坐针毡的基础上。这让我觉得我的工作很有意义。至于创作才能?班先生,这个逻辑未免太可笑了些。评判一台冰箱好不好用,难道我非得先学会自己制冷吗?同理,评判您的收藏品味,也无需我亲自去画一幅您认为‘值钱’的画。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花大价钱买一堆颜料和线条的混乱组合,或者一尊徒有其表的青铜,还沾沾自喜,自以为拥有了美。”
“精彩!”他露出夸张的表演姿态,举起酒杯,向她遥遥一敬。
“果然每次和贝小姐交谈,都能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虽然观点我不敢苟同,但这份牙尖嘴利,这份坦诚的刻薄,确实无人能及。”他喝了一口酒,眼“敬你的‘真实’,希望它能让你永远这么……特立独行。”
“彼此彼此。”贝蕾冷淡地回应,并没有举杯的意思,“也敬您的‘自信’,希望您的财富能永远支撑您购买这些……嗯,您口中的‘规范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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