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鸡鸣渐远,薄薄的曙光冲破了长安的迷雾,城阙的尽头慢慢涌出天光来。
令人振奋的消息传遍了洛邑——
“钟将军班师回京了!”
这惊喜的声音从六百里加急塘报官的禀告回荡到宣政殿的群臣间,又从守卫皇宫的军官口里流向大街小巷,整个洛邑一片欢庆。
“奉圣谕:准大将军钟简宁及属员驻城南军营。赐主将、副将及千夫长骑马游街。午时入宣政殿议事。”
传圣旨的小中官年纪不大,尖细的嗓音倒是不小。
城门口一群兵士鸦雀无声跪了一地,静待着最前头那个人的吩咐。
最前头站着一位高个子,一袭绯色绣雄狮官服,墨发高束。
“多谢大伴。”钟简宁欠身抱拳,笑着,“一路行至城门,您辛苦了。”
那太监还算乖觉,忙闪开半身,口中道:“大将军折煞奴才了!今日您得胜回朝,可是洛邑的喜事一件,奴才当这个差事,也是奴才的造化。”
钟简宁只是爽朗一笑,衣袖遮掩之间递上一只荷包:“这点小意思,公公留着喝茶。”
太监笑眯眯接过,只将手指一捻,轻飘飘的,便知道是银钞。
因着钟简宁通世故,心下更喜了几分,只道:“不敢,不敢。” 一面便将那荷包揣进袖袋。
钟简宁低声道:“陛下今日午时宣召我等,公公以为何意?”
揣测圣意自然要不得,但那太监收了好处,又知钟将军素来口风严密,便道:“能有什么意思呢?蔚野一战打得漂亮,左不过是论功行赏罢了。将军大可不必担忧。”
他住了声,思忖片刻,好似在敁敠这话该不该说。犹豫着,想到那分量不浅的荷包,便话锋一转,低声道:“不过今晚未央宫夜宴,两宫太后和东宫必定驾临。您可得好生准备着。”
钟简宁不动声色把这话收进心里,谦虚道:“多谢大伴指点。” 一面命人好生送回去。
“他师傅吕贵和得了意了,这般轻狂!”五大三粗的副将熊绍晖眼盯着骑上高头大马的瘦弱中官,愤愤不平,“南书房的太监都是这样么?”
一旁一位身材修长、儒生模样的男子轻声提醒:“绍晖,这话可不能乱说。”
熊绍晖的浓眉皱成一团,倒是很听军师的劝,噤了声。
钟简宁简短道:“传令,四营列队,驻扎城南军营。”
他回身向那劝阻熊绍晖的男子和褒衣博带的谋士们行礼道:“辛苦博铭和几位先生帮忙照看打点。”
说着,一面骑上最前面那匹金盔白马,招呼后面其余红锦将领:“请诸位兄弟们上马。陛下赐骑马游街,宫里礼仪使已经等候着了。”
身后有品阶的将领们纷纷跨上马,规矩地排成行,顺着鼓乐声和礼仪使的唱和声缓缓前行。
不管边陲的风沙如何大、死人如何多、军费如何亏空、将士如何疲累——总之,在洛邑,只有一片歌舞升平、海晏河清——仿佛大梁现在正当盛世。洛邑的百姓是离勾心斗角的朝堂最近的地方,可是人们的眼里只看见太平。
谁在意它是不是粉饰的表象?
蔚野一战几乎将整个捷州最繁华的城池蔚野耗了个精空。如今那里荒无人烟,只有巷战之后来不及焚烧处理的死尸,腐烂的味道几十里外都闻得到。断壁颓垣,破败不堪,满城狼藉。
这些丑陋的东西怎么可能被写进奏章?上报的官员只会写这一仗打得如何漂亮,如何把柔勒古的铁骑打得落花流水。
论功行赏都赏到个人头上,抚恤款迟迟不下,摆明了就是要一口拖到底。
他如今“得胜回朝”,就是为了要替边关苦守的将士们讨债,替兰陵军讨债,也是替捷州百姓讨债。
钟简宁回过神,看到满楼红袖招,欢呼之声不绝于耳。长街两旁的高门大户、雕梁画栋之上站满了人。
花团锦簇、光鲜亮丽。
他的眼前忽然又出现黄沙白骨,碧血青天。
玉门关的天,可真是蓝啊。那样辽阔窎远的天空,比洛邑的天蓝多了。
熊绍晖躲过几个姑娘抛来的芙蓉花,笑着道:“想来全洛邑的姑娘都是来看咱们将军的。”
诸将领纷纷附和,从后看去,钟简宁端正地骑坐于马背,身姿如松。
长年练武的肃杀和威压之气被这一身红衣锦袍冲淡了不少,倒是有些鲜艳明朗的意思。
他的眉眼历经玉门关的风雪,却依旧鲜活如初。
行远书楼。
“玉娘,你不去观礼么?钟将军班师回朝,长街边上可是挤满了人,好些名门闺秀都借着由头来看他。”姚荷婷笑嘻嘻走上前,一把抽走景玉手中的书,“让我瞧瞧,又是什么好书?”
景玉读书入神,一时不曾提防,冷不丁轻呼一声。
姚荷婷定睛一看,不禁皱眉道:“《通鉴纪事本末》?玉娘,你要做史学先生么?”
景玉已回过神来,笑着道:“哪里的话呢?不过是打发时间的。”
姚荷婷不由分说,只手将那书扔回架上,便拉着景玉下楼,央求道:“我的好妹妹,可莫要再呆在楼上死读书。前日说好了与我同去花语斋挑香料,转眼便忘到脑后去,亏我还巴巴等你好久。今儿你得给我赔罪!你陪我去观礼,不去也得去!”
景玉拿她没法子,只道:“昨个儿晚上白请你喝了蕴雅楼的茶汤,今儿又来缠我?钟将军不过是武将,定然是一副粗鲁自大的模样。五大三粗的男人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姚荷婷并不生气,隐秘一笑:“叫你平时多出门跟各家姑娘们聚一聚、说说话,你偏不听。若那钟将军真是个鲁莽武夫,哪里值当参知政事和德清侯府的千金专门包下蕴雅楼的包厢去观礼?听说茶楼临街的的包厢现在可是有价无市。本来如此盛典便难得一见,加之据传钟将军俊美异常,人人倾心,观礼的人更是只多不少。好在咱们书楼前楼靠着长街,要不然可不就错过了机会么?”
景玉听了这好长一段话,看书的清心被姚荷婷和这位素未谋面的“钟将军”搅和得乱成一锅粥,无奈之下只好答应:“好好好,我陪你去便是了。”
二个少女便穿过中庭,踏入前楼。
果不其然,往日这个时辰书楼来客屈指可数,今日竟是有些门庭若市的意思。尤其是靠窗的书架边上,更是站满了花样年华的待嫁娘子。
一时间书楼沉积的墨香竟是被各家小娘子的脂粉香料味盖了过去。
“我特意去天香馆购得的‘杏花春雨’花露,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一位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小娘子的声音压过遥远传来的鼓乐声,清晰地传入景玉和众人耳中。
小娘子们见怪不怪,反而生了许多攀比的意思,一时间叽叽喳喳起来——
“这算什么,我这衣裙从头到脚都是新的,这金丝绣蔷薇颜色花样如此鲜艳,保准钟将军一抬眼便看到我。”
“我今日这套和田玉头面,可还是我母亲压箱底的嫁妆。我软磨硬泡了好多日母亲才肯借给我戴一戴。”
景玉讶然,转眼瞥见姚荷婷身上那件浅海棠色长衣。那衣裳她从未见过,便低声向姚荷婷道:“你千万别说你这衣裳也是新的。”
姚荷婷扶了扶鬓角的细粒珍珠花,那珍珠细细小小的,晃荡在她饱满的额角边,一副温润柔雅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让景玉哭笑不得:“昨日刚从裁纨阁取回来。他们家的新颜色,花光了我攒了好久的私库呢!你说好看不好看?”
景玉只含笑点点头,不再说话,淡淡地垂下眸子,一览楼下长街两边的风光——其实也并没有什么风光可看,乌压压一片,数不清的人头罢了。
大抵好看的都是那些小娘子精挑细选的衣裳和头面首饰,晨光一照,金的银的,花儿朵儿,怪显眼的。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兴奋地叫着,“快看那位绯袍公子!”
只通过那列人马经过的路段的喧嚣和热闹,便知道众人所言非虚。
其实人离这里还有很远,只是模模糊糊一个高头白马上的绯影,什么都看不清。
但景玉明显发觉身后的姑娘们压力骤然增大,人人都往前挤,往前挤,争着露出自己姣好的、年轻的容貌,以此吸引这位归京的贵人。
钟简宁出身普通、无父无母,完全靠着纯粹的军功走上朝堂,背后水不深,没有深宅大院的脏事。故此这些家世普通,充其量算是“良家”的娘子们也有心思“高攀”——
万一就入了他的眼呢?
如今的好姻缘打着灯笼难找,侥幸得了这样一个玉人的青睐,怎能算是坏事呢?
诸如检不检点之类的闺阁教条,在这样一个特别的人面前也只好让一让步了。
正想着,那仪仗走的越发近了。
鼓乐声压不住人声鼎沸、珠围翠绕,景玉只觉那日光都黯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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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归京争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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