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长街,百花迁延。
她的目光落在那端坐于高头白马的玉人身上。
钟大将军被坊间少女称为“皎月仙君”,确是有些道理。
那人红衣烈烈,意气风发,眉眼蕴藏女子般的柔和却不失沙场将军的硬朗。
正如范成大《车遥遥篇》所述:“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还未来得及思忖,景玉便猛然被人群挤到靠长街的朱红栏楯边,书院二楼风景开阔,却对于她来说着实有些危险。
景玉素手按住栏杆,往回退了退,还不等离开这楼台,便踩到了不知哪一位娘子潺潺的披帛。
书院的红木地板本就光滑,人群拥挤之间,她一时间竟没能拉住身边什么人,直直折腰,从栏杆边坠下去。
众人愕然,欢呼声也止息下去。
姚荷婷眼睁睁地望着景玉窈窕的身影折下去,翩跹的天青色衣袂飘出一朵花一般的影儿。
钟简宁被这一路上的繁华惊住——并不是他没有见识,而是久在荒无人烟的大漠,模模糊糊如海市蜃楼一般虚幻。与繁华的琉璃洒金瓦相比,军营的大帷帐才是他最熟悉的景色。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眼前蓦然落下一片衣袍。
天青色的,带着缠枝栀子花的纹,直直地,冲着他来。
他下意识伸手拉住,随即才感受到了那片轻灵的衣料带来的重量的冲击。
——是个小姑娘坠楼了。
钟简宁还来不及反应,那小姑娘便已经落入他怀中。
轻巧和润的一个人。
好在钟简宁恪守规矩,绝不肯让这位陌生娘子名节有损,于是他轻轻一抖锦袖,景玉便顺着他的力度从马上滑下去。
附近的人群早就安静下来,远处还有喧闹的人声,听起来好像遥远的像是下辈子的事情。
景玉满眼都是蓝天。还有身边钟将军锋刀利剑的气息。冷得像雪,像风。
“鄙人唐突娘子,”钟简宁跳下马,温和地抱拳躬身,“娘子见谅。”他颊侧的墨发流淌在日光里,勾勒出岁月静好的眉眼。
景玉一颗心脏忽上忽下,说不准是惊魂未定还是别的什么:“无妨,将军请。”
钟简宁倒像是惊了一瞬,但面色很快恢复平静,跨上马继续向前。
落荒而逃似的。
姚荷婷从楼上冲下来,近前了,气喘吁吁地:“玉娘真真是吓死人!”说着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可受什么伤没有?”
景玉摇摇头,盯着钟简宁的背影若有所思:“真是熟悉……”转头便问姚荷婷,“钟将军是京城人氏么?怎么眉眼之间……”后半句声音很低。
姚荷婷摇摇头:“这从哪里知道……只知道钟将军无父无母的,总之不是京城人罢了。”
钟简宁骑在马上,心思混乱——
怎么是她?!
抚国侯府新系了御笔牌匾,扎了大团的洒金红纸花球,灿灿烂烂光辉喜气。玉阶前齐齐整整站了三排人,众黄门手中捧了御赐之物,将黄绸锦缎盖了,静候着新侯爷车马仪仗。
钟简宁回过心思,打祟康坊仁国公府绕道而来,离大半条街便瞧见了门前一派热闹的景象,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都被禁军挡在远处。他慌忙下马,一步步走将来,道旁披坚执锐的甲士纷纷行礼。
“侯爷何故下马?”
为首的中官不是别人,正是皇上驾前头一等尊贵的人物——南书房监察使孟寿祎,曾在孝慈先皇后身边当过差的红人。如今甚圣上格外加恩,命他掌任钟简宁新府上梁礼主持官,也是对钟简宁看重的意思。
“公公在此,卑职哪敢自高自大、目中无人呢?”钟简宁低眉作揖道。
孟寿祎虽是身居要职,地位贵重,此番为这新归京述职的侯爷,却也不敢托大,将自虚受了礼,便慢慢道:“将军此次归京,圣上看重,朝野议闻,两宫太后也命人关照,一切府中用物,无不以将军喜好为主。摆件陈设等皆是自禁库出拨,老奴经手,包官典雅大方。”
钟简宁一一笑着谢过,二人寒喧几句、孟寿祎便向身后听差的小黄门使了个眼色,那小黄门立即将一卷玉押金帛捧上来。
“劳烦将军跪一跪,咱家念圣旨。”孟寿祎和气道。早有下人摆了蒲团垫,钟简宁一撩锦袍,就地长跪。
“奉上谕:着赐抚国侯宅邸一座,宝刀一口,蟒袍一件,鹅毛锦衣一件,黄金五百两,银千两,宫女五人。”
“奉康顺皇太后口谕:赐抚国侯玉器十件,明珠百颗,云锦十匹,缎百匹。”
“奉康寿皇太后口谕:赐抚国侯书千卷,上用文房两具,彤弓一把,宝剑一柄。”
“奉上谕:宣抚国侯午时一刻宣政殿入见侍膳,并特许入席今夜未央宫夜宴。”
钟简宁接了旨,南面再拜,口中称颂皇帝及两宫太后恩典。小黄门等将御赐之物搬进倒座房,孟寿祎便告辞回宫交差。
京中无故不得纵马疾驰,待看热闹的老百姓渐渐散了,钟简宁才跨上马,一路抄小巷往兵部外署衙门去。上次归京述职,他便借住在此处,还有许多行李不曾拿。
“哟,雪臣兄?如今高升了,怎又想起兄弟来?”
只见一个俊美高大的绯袍公子从侧门迎上来,钟简宁不慌不忙,一本正经道:“何曾想起你?只是念着旧衣行囊还存在你处……”
费辄大笑:“几件旧衣裳,哪里就给你‘充官’了呢?也值当你亲自跑一趟?”
他复又思忖,只见雪臣似笑非笑的神色,恍然大悟:“……也是,大将军进了京就成了笼中困兽。”
费辄一面命门口听候的差役牵过马,一面领着雪臣往里走。
穿过两条回廊,钟简宁方疑惑道:“希衍,你今日还来点卯?单日左侍郎,偶日右侍郎,今儿个是单日,你这兵部右侍郎怎么当上差了?”
“汪左堂取急,【1】回他照州老家一趟。前日梅州暴雨,人给堵在官道上,只好让我多替几天。替来替去,你一回京,上上下下就有的忙了!”费希衍领他绕进一间厢房,回手关了门,指了指桌案,“你瞧瞧,你瞧瞧,你带回京的五千兰陵军,催粮催草的事可都摊在兵部头上。”
他压低声:“……高祺国这老狐狸,贼精!跟他妹夫喝了几场酒,就把城南营盘挪出来借给你们了。那营盘原是羽林卫废弃的校场,他随便挪了千八百的银子,叫他妹夫拿便宜料子对付上就算交差。事后少不了你再费心整治。”
“户部丁老狗皮实的很,他知道一张口准得碰钉子,把这烫手山芋往下甩,汪尧方怕是为了躲清静,借故就溜了……这等事落到我身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雪臣兄!”
费希衍挤出个苦脸:“五千五百两银子,八十石粮,二百石草,够干什么的!丁昌茂也敢拿来搪塞我?真是打量着软硬欺负人!”
钟简宁自斟了盏茶,神色自若地抿着:“这是国公府的茶?此般佳品,不像是衙门里能有的货色啊……”
费辄焦躁地踱步,恨铁不成钢:“我的雪臣兄!大将军!再不想法子,你那兰陵军就揭不开锅了!”他从案上纸堆里翻出一张户部已经批过红的票子,拍在钟雪臣面前。
“找吴侍郎讲过情了么?”雪臣不理会那票子,缓缓道。
“怎么没找?忠愚上公文给丁昌茂,丁老狗打定了主意,死活也不松口。”费辄坐下,望着钟简宁唉声叹气。只好也给自个倒了茶,盯着白瓷细盏中的乳花出神。
“我知道了,陛下赐金五百两。先挪用我私库二百两金填补,熬过这个月再说。”雪臣沉吟半晌,方道,“得了闲我再想法子。务必让户部丁老狗吐出钱来。”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忽地一顿,问道:“我此次回京,玉门关必然换防,但由何人接替,朝会上可曾议过?”
费希衍摇头:“从没说过,昨日高尚书还来问我陛下有没有吩咐什么。”
钟简宁淡笑着打量他:“那我明白了。”
费希衍疑惑:“明白什么?”
钟简宁不慌不忙拍他的肩膀:“不妨事。你待不了多长时间,我会尽快回去。”
还不等费希衍反应过来,他又道:“今夜你和孟夺兄、越才兄可都在宫宴之列?”
费希衍点点头。
“好久不曾拜访叶先生,今夜宫宴散后同去蕴雅楼,算是为我接风软脚可好?”雪臣伸出一只修长遒劲的手,转动着茶盏。
白盏在梨木炕几的纹理上振出细琐之声,点映了窗格外明媚的天光。春日的洛邑鸟雀成群结队穿城而过,偶然停在某处院落的花锦枝上,新枝一颤,带累下数点残红,惹人哀怨。
费辄怔了半晌:“既是要寻个雅谈之处,何不到我仁国公府?”
雪臣收回手,摇头:“这不好。宫宴罢后你我等人私下会面,卡在这要紧的当口,过于点眼了。有心人知道,怕是又要生出许多事。”
“有理,是我思虑不周了。”费希衍抚掌叹道,“钟兄倒有几分汪左堂瞻前顾后的模样。不过……”他眉峰一蹙,“前几日我倒听见一件传闻,不知真假的,和你有些干系,便先说与你知道——传言褚太后有为京城才俊择偶的意思……楼阳长公主之女河西县主守满了一年热孝,荣侍郎向敏贵太妃求情,请太后做主相看人家。依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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