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璋听人提过几句,当然也听过坊间怎么评述钟雪臣——这就可见是褚太后首肯了。要不然,以她的本事,凭是什么传闻,也没法子从长信宫漏出一个字去,何况闹得大家心知肚明呢?
他自己思忖着,这未必是坏事——反正他要派人替一替钟雪臣的军权。兰陵军势大,不能常捏在一个人手里。人既然已经落定了洛邑,就不好空口白牙打发,平白无故得个县主还不算甜头吗?
他抬眸去看钟雪臣,话头则首先由丁太后接过去。
“荣大人一心为县主着想,可真是……长公主从前,也最疼爱河西县主的。如今洛邑世家子弟无数,人才济济,凭是挑个什么人家不行呢?只看合不合荣侍郎的眼了。”她笑笑,脂粉遮不住皱纹,松弛地弯成山川沟壑,颇慈爱似的,“我年纪大了,老糊涂,毕竟又不懂什么,自然还是陛下多操心。”
李璋连客套都没有,就把事情还给真正的话事人:“母亲,您看呢?”
褚婞君看都不看李璋一眼,朗声道:“今日钟大将军受封抚国侯,本宫才想起来——将军今年二十有七,在玉门关这么多年,为国效力。听闻是洁身自好,此番归京,论理也该安定家室……”
众人毫不意外,齐刷刷转向钟雪臣。
钟雪臣早就打过腹稿了,出席行过大礼,却不起身,跪着说:“太后爱重卑职,本是卑职之。只是臣常年在边关守备,边地刀剑不长眼,臣无他才术,自身性命也难保。万一出个三长两短,臣微躯事小,耽搁县主事大。何况臣出身寒微,父母见背,家无本亲,宅无根底,委实是齐大非偶。臣实在不敢仰攀贵胄,唯图为国尽忠,马革裹尸而已。”
这一番话说的客气,毫无破绽,句句在理。
褚婞君手里玉盏转了几转,仿佛是真不在乎县主的夫婿是不是钟雪臣,只道:“此事从长计议,将军先请起。”
宴席重头戏这就算唱完了,众人面面相觑,还有点不敢置信的。
可惜谁也没再提县主的婚事。钟雪臣起身回席时,特意瞥了荣姝一眼。
荣姝照旧是冷冷淡淡的,面如桃花,工笔美人,可惜缺了些神采。她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不知道众人的焦点在她的婚事上,也看不见四面八方明里暗里的凝视。她微微垂眸,不知是盯着自己的酒杯还是桌上的烛台,总之一个眼神也未曾分给旁人。
宴饮已散,钟雪臣故意走的慢些,正好和户部左侍郎吴振泰碰面。
“五年不见,吴大人今已官居侍郎,果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吴振泰在同品的官员中算是很年轻的,以前是户部军储仓内使,正逢大散关用兵,他督办粮草,从充州府往兆康七城运粮,调配人手、关隘查验等等差事分毫不错,海云清见他很有胆色,便有爱才之心,先放他出京做东北运粮道转运司长史,后又调往余杭任一年多府丞。民情体察到位,才由吏部磨勘,南曹掌书记出具公文,调回京城。海平晏又亲手把他提拔进户部,姑且算是朝堂清流。
吴忠愚行了半礼,对即将展开的话题心知肚明:“将军可是在为兰陵军的军务烦忧?”
果然是聪明人,怪不得成了海云清的亲信。
钟雪臣笑笑:“丁尚书不肯松口吧?”
“何止是不肯?那账……”他长长叹一口气,把话头听住,见周围没什么人,方说,“账快填不上,他也急得团团乱转。”
“什么账填不上?”钟雪臣奇怪道。
“去年项州府大旱,颗粒无收,光是赈灾银子就拿了三百万两。吕贵和那干小人,有撺掇陛下修什么秋图苑,和工部同气连枝,从户部又套了小一百万,梅州暴雨又是一团乱麻,钱还没结清。他哪里顾得上兰陵军?”
他和钟雪臣一道走过虹桥,才伸开五指,说:“如今库里只剩下这个数。”
钟雪臣瞟了一眼,心中咯噔一声。
“大旱之后多发蝗灾,项州怕是又要带累户部,”钟雪臣收敛神色,淡笑着,“……丁尚书想必愈加烦忧了。”
“忙完春耕,一入夏便要查账。他老早就预备他的几个幕僚做出账目,谁知道梅州乱子发的突然,恐怕很难交差了。”吴忠愚摇头,“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两人在宫道上并行,钟雪臣没有揪着户部自家的烂算盘不妨,话锋一转:“令郎在国子监,一切都还好么?”
吴忠愚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将军可知南书房如日中天的枢密使吕贵和?”
回洛邑之前,钟雪臣就将京城传来的邸钞细细看过了,自然知道这位炙手可热的新贵。不过五年前他回洛邑述职时还没有这号人物,今日刚回来也只是打了个照面,窥见一点张狂的影子,因此不算了解。
“他也是这两年才起来的,陛下重用南书房么……”吴忠愚冷冷哼声,“这人真不是什么善类。听说还在余姚、汴州置办大宗田产家宅,府中买来娇妻美妾。户部金库捉襟见肘,他可好,把持铭泉的浮盐生意,凭着手里的权柄越发不把人放在眼里。”
“这是陛下身边的人?”
他摇摇头:“没办法啊。陛下想出头,也实在是太难为了,毕竟上面还有能说的上话的。可别看那位是深居简出,但也真是处处不放手呢。”吴忠愚皱紧了眉头,“国子监正想要革了他。把内阁班底支进南书房,陛下迟迟按表不发,恐怕又没什么结果。学生之间群情激愤,姚祭酒现在才愁呢……”
这时候宫门已在两人身后,便各自告别。钟雪臣客客气气目送他上了吴府的马车,才接着往前走,转身闪进不起眼的小巷。
七拐八拐,他摸到春鹤街后巷——蕴雅楼极不起眼的侧门,门板轻叩三下,“吱呀”一声透出点点亮光。
“主子。”开门的是他的贴身近卫路棠。他向路棠摆了摆手:“回城东旧宅先收拾着,不必来接我。”说罢转身从胡梯上楼。
三楼安安静静没有人。钟雪臣敲敲雅间“松吟白云际”的房门。费希衍迎他进屋,回手合上门栓。
“和忠愚说什么呢?来的这样迟……”费希衍坐回炕上,接着翻弄部里的手本。戚孟夺正指点时以卓下棋,后者心不在焉,时不时分出心思偷吃茶点。
钟雪臣没有立刻接费希衍的问话,坐在圈椅上自己倒了茶,慢慢抿过半杯,方说:“聊聊户部的烂账……秋图苑是怎么回事?”
“折腾钱的法子,还能怎么回事?”时以卓可算是找到了机会,立刻扔下棋子,啐了一口——戚孟夺也放下棋,无奈地看他。
“吕贵和这狗东西,说惯例秋猎的禺城太远,一来一去都是耗费,不如在京郊修了苑场好些,连工部图纸都拿出来了。哄得皇上非要在北郊修个秋图苑,又是采买又是行宫,不费吹灰之力从户部套出钱。南书房权柄越发大了,直发的诏令都能越过内阁,海大人和褚大人忙着军务,无暇搭理他的胡闹。谁成想丁尚书素来一毛不拔,怎么就能这么痛快地松口,再后悔也晚了。一百来万银子,没听上个响儿就打了水漂……”
“皇上怎么……捡了小头丢大头。太后一点意见也没有?”
时以卓吃着茶点,心直口快:“太后又不干政。这是阁老都没办法的事……”
他低着头,没有注意另外三个人同时投来的,堪称诡异的目光。
门口有脚步声。
钟雪臣抬手示意时以卓,后者立刻住嘴,眼睛又落回棋盘,将手指偷偷在戚孟夺的袍角抹了抹。
脚步声停住,等在门口。钟雪臣亲自上前开门。一个老头蹦进来:“呦呵!都等我呢!”
长信宫庭院里一片寂静,侍立的宫人离正殿远远的,连回廊也不敢靠近。廊下的鹦鹉识人眼色,此时不吵也不闹,都静对着正殿的暗灯。
褚婞君正用温牛乳浸手,听着闻曙夕禀报内宫宫务,才说到尚仪局人手的杂事。她知道下面还有许多这样的废话,于是打断她:“梅州堤坝的事……一切准备齐全了么?”
闻曙夕垂眸替她按摩手指,轻声细语地:“账目早就准备下去了。弹劾的折子也写好了,只等着张大人查。刑部的人也照您的吩咐安排好了……只是……时大人恐怕还是有些棘手,一时不能放心用。主子知道的,他一向和抚国侯、费侍郎交好……”
太后抬起手,她立刻噤声,执壶浇水。太后待慢条斯理用软帛拭净玉手,才款款道:“少他一个也不要紧。啃不净骨头还容易反咬一口的狗,留着作甚。只可惜人才了。”褚婞君眼神中并无分毫厉色,烛光之下,侧颜上的笑意凝成面具,任谁看了都称得上一句温吞慈祥。
“吕贵和近来惹了国子监,风言风语的,吵得人不能安生。你派人盯着,别闹出事,敲打敲打他也好。”她抬指揉按鬓角,语气不明,“一时间得了意,怕他忘了谁是主子。”
闻曙夕温言答应了,仿佛两人说的只是内宫的钗环琐事,劝道:“主子该歇下了。今儿个忙了一日,还点不点安息香?”
褚婞君摇摇头。
灯火渐熄,只余宫门转角处的风灯跃动着。夜鸦偶尔嘲哳,描金雕橑隐入夜色。
长信宫是蛰伏在深处的庞然大物。
求评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推喜报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