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侍郎府,缠绕的木梁上尽是厚重的白色。
“唰——唰——”
竹帚将积雪扫在一处,很快堆成了小山。仆人冻得满面通红,瑟缩着将脖子往衣领中藏。
鸟雀从梅树梢上飞离,枝头轻颤,白雪撒了仆人一头。
“噗呲——”
内室寂静,唯余熏炉中炭火燃烧的声音。
“裴大人要找的人,本官已有了消息。”
裴承槿坐在客位上,手中是一盏花鸟纹盖碗。
户部侍郎曹康适将信函递给手下,又道:“不知裴大人可是拦下了那封奏疏?”
“曹侍郎交代的事,咱家自然办好了。”裴承槿细细摸着盖口的金线,抬起了眼。
“ 通政司已将奏疏暂时扣押,不过……”他的眼角翘起一些,拉长了语调:“咱家可要奉劝一句,军饷事大,强征良田怕是也难填窟窿,曹侍郎还需尽早决断。”
曹康适的眼皮狠狠一跳,皱纹挤在了一处。
“多谢裴大人提醒。”
这户部侍郎是个偷奸耍滑的主,能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手脚也不会干净到哪去。而有弱点的人,向来是裴承槿利益交换的第一人选。
“今日,咱家是奉陛下之命来向曹侍郎询问城郊流民户籍统计一事。既然侍郎还需些时日,那咱家便向陛下复命去了。”
说罢,裴承槿站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将信函揣进了衣袖。
起初,裴承槿不过是宫中最低阶的太监。最低阶的太监,从来没有逃离的选择。
在这朱红宫墙中,消失的宫女太监不计其数,不见尽头的殴打、屈辱也是家常便饭。骨头断了,再接上。肉烂了,再长出新的。
要么,烂死在宫中的某处;要么,用血肉为自己搏另一条出路。
裴承槿选了后者,他用自己的一条命换了东厂厂公裴乐贤的命。
当他重重坠落在裴乐贤面前,他看见裴乐贤那一双参透人心的眼睛中多了几分动容。巨大的惊喜甚至盖过了血液流失带来的恐惧感,裴承槿知道裴乐贤看得出来他的目的,但那又如何。
自此,他的名字从那个低贱胚子变成了裴承槿。他成为了东厂厂公裴乐贤的义子,裴承槿。
“厂公。”
裴九候在马车边,见裴承槿迈出了侍郎府,连忙递上披风。
“厂公,太后要您即刻入宫。”
正红朱漆大门顶端悬着金丝楠木匾额,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正居中央。
“裴厂督,慈宁宫到了。”
裴承槿跪在白玉地面上,扬高了声音。
“奴才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琉璃珠帘轻轻碰撞,声音悦耳。
“裴大人,快起吧。”
裴承槿垂着脸,那绛红色宫装绣着繁复的祥云纹样,丝线在眼前熠熠生辉。
太后扶着嬷嬷的手,坐在了漆塌上。
“禀太后,这是奴才寻到的安神定志丸的药方,可宁心除烦。”
嬷嬷接过了裴承槿手中的药方,又退回了太后身侧。
“裴大人,可知皇帝近日做了些什么?”
“回太后,近日陛下正忙于调查偷造军械一案。”
“有何进展?”
太后声音威严,也听不出喜怒。
“兵部郎中离奇死亡,此案正交由大理寺稽查。详细的,奴才便不知了。”
话音落地,裴承槿没再听见太后的问话。万籁俱寂,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声。
“皇帝未将此案交于你手吗?”
“回太后,不曾。”
“去查查,查到什么再来告诉哀家。”
宫装上的袖口珍珠随着动作摇曳,清脆的声音消失在翡翠屏风后。
“奴才谨遵太后旨意!”
裴承槿看着屏风上细腻的山水人物,眼中精光一闪。
身为东厂厂公,这效命的主子不止当今皇帝一人,还有久居深宫的太后。如此苦命的差事,还要从前任东厂厂公裴乐贤说起。
裴乐贤追随先皇数十载,却也没料想皇位居然落在了一个低阶妃子生出来的皇子身上。
当今皇帝司岱舟幼时并不受宠,未至及冠便被一纸诏书发配到了边州苦寒之地。边州常年受外敌滋扰,民不聊生。司岱舟却在悍将拓跋夏手中连扳三城,立下赫赫战功,荣誉而归。
可即便如此,司岱舟也不可能是皇位人选。这东宫之位,早已给了大皇子司禾煦。
天不遂人愿,大皇子死在了先皇之前。
太后乃大皇子生母,疑心司岱舟使了手段,却苦于毫无证据。
裴乐贤,便成为了太后的耳目。而裴承槿,作为裴乐贤的义子,则是他死后的下一任耳目。
摇晃的烛火只照出一方狭小的光亮,墨色的文字在影影绰绰间让人看不真切。
裴承槿捏着信函一角,纸张被攥出痕迹。良久后,信纸染上了烛火,光亮也刺眼起来。
凛冬未至,积雪已将冻骨覆盖。
裴承槿掠过宫墙,墙根下是值守侍卫打盹的脸。
衣着单薄的宫女不停捶打着木盆中的衣物,通红的双手骨节肿大。她的一张面皮似乎失去了温度,在冷风中紧绷着。
这偌大的浣衣局,只有她一个人。
头皮一紧,宫女察觉到毒蛇般的目光。没等她僵硬的身体转动,便听见一声沙哑难听的问话。
“你,就是为了在此处偷生吗?”
宫女睁大了眼,她远远看着走进的身影,目光最终落在了对方眉间的红痣上。
“呜……呜呜——呵……”
裴承铉听着对方含糊的声音,扬起了嘴角。
“你不认得我,没关系。”
宫女浑身一震,抖着身体向后缩去。
“一百一十七人中,你活了下来。”
裴承槿的脸一半显露在冷光下,一半藏在阴影中,一双眸子浅浅弯了起来,微微发亮。
“你说不了话,又在这阴暗潮湿之处受尽白眼。不知……”
“你每每闭上眼睛,会不会有一双双满是焦糊味道的手,将你拖入地狱?”
两人的距离被迅速拉近,裴承槿一把抓住宫女的右手,掀开了她的衣袖。
一条伤疤爬在她的手臂上,张牙舞爪。
“呜……呜!”
宫女拼尽全力将自己抽离裴承槿的控制,身体向后方不停用力。
水舀坠落在地,飞洒的水珠溅了裴承槿满身,他垂眸一扫。
慌乱的脚步声在走廊上不停地响,宫女拖着身体奋力向前跑,散落的头发扎进了她的眼睛。
“呼……呼呼……呜!”
裴承槿锢着她的脖子,将她狠狠摔在了地上。
“你把谁带进了丞相府?”
裴承槿忍着滔天的愤怒,压低的嗓音越发难听。他的身体将月光尽数遮挡,再也看不清面上的表情。
宫女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涕泗横流的脸上满是惊恐。
她不知道,也说不出。
裴承槿盯着她,将对方眼睛中的惊恐仔仔细细欣赏了一番。
“看来,你的出卖,也没有让你过上什么好日子。”
“如今,你该去陪他们了。”
声音消散在风雪中,裴承槿眸光一寒,手下响起清脆的断裂声。
失去温度的身体,最终坠落在干枯的深井之中。
裴承槿迈进门,飞扬的雪花冲进屋内,片刻便融了个干净。
“厂公,裴三回来了。”裴九将早已备下的铜制手炉递给了裴承槿。
裴承槿倚在木桌边,听着沸腾的热水在铫子中发出声响。
“厂公,属下无能。”
裴三跪在不远处,脑袋深深扣在了地上。
“那兵部郎中的尸体被大理寺的人严加看管,属下没办法靠近。”
说罢,裴三双手递上了一把尚未完工的长刀:“属下只来得及带回了这一把长刀,这是大理寺从兵部郎中府上缴获的。属下看过了,刀身确是官家把控的玄铁。”
这把长刀通体漆黑如墨,冷光森森。
“这兵部郎中死得蹊跷,想必陛下早已向大理寺下了令。”裴承铉神色淡淡,随手将长刀放在了桌上。
滚水将茶叶冲散,一时芳香四溢。
裴九将茶斟好放在裴承槿手旁,退到了一边。
“属下无能!”
“行了。”裴承铉看了眼裴三,将茶杯转了半圈,“把大理寺的动向盯紧了,看看他们下一步有什么动作。”
渗进的寒风被裴九侧身挡住,他插话道:“厂公,这兵部郎中恐怕没有私铸兵器的胆子,此时暴毙而亡,想来中间是出了什么差错,幕后之人断尾求生。”
“太后已知晓此事,此案要抓点紧了。”
“厂公,偷造军械一案陛下并未交由厂公处理,我等……”
“切勿冲锋在前,盯着大理寺,只需黄雀在后。”
茶水将裴承槿的嘴唇浸出亮色,他微微低头,瞳孔陷在黑暗中,晦暗如墨。
木窗响起哀鸣,寒风还是从裴九的身后周旋而出。
“查一下浣衣局的哑巴宫女,怎么入宫的,入宫后跟谁有往来。做得隐蔽些。”
“是,厂公。”
暗夜已至,宫门紧闭,青石砖路蜿蜒曲折,遥遥通向幽深之处。
耿元恺绕过回环的长廊,听见转角处传来宫女们细碎的低语声。高处的琉璃砖瓦映着点点星光,他抬头看了一眼,盘算着自己肯定是误了时间。
月华倾泻,鎏金柱上应龙雕像忽明忽暗。帷幔轻晃,微黄的烛光也摆动不停。忽然,一只手将寒风遮拦,火苗终于往高窜了些。
深色地衣上金线龙纹随烛火缓慢游动,暗光流淌。突闻一人从殿外直直走了进来,惊动了殿内长久的寂静。
“参见陛下!”
司岱舟一身藏蓝色窄袖蟒袍,腰坠白玉龙佩。墨发束起,面容沉静。
“耿卿快起。”
大理寺卿耿元恺被一只大手扶起,又听得皇帝发问道。
“可查明兵部郎中死因?”
耿元恺拱手道:“陛下,兵部郎中全身多处出现小疱,皮肤青黑,双耳胀大,腹部膨胀,十指青黑,应是中毒而亡。”
剑眉蹙起,司岱舟略一思索:“兵部郎中为官数十载,谦虚谨慎不曾与人结怨,更别说偷造军械此等大罪。”
“陛下可曾问过兵部其他大人?”
“他们声称对此事概不知情,要朕治监管不力之罪。”
司岱舟眸色沉了几分:“耿卿是知道这些老狐狸的,若无铁证,一切都只是猜测。”
“陛下,这批缴获的长刀不在少数,制造精良用工扎实,且全部为官用玄铁。微臣担心幕后之人另有图谋。”
“朕岂会不知。”
九龙捧日炉中暖烟流淌,香气缓慢缭绕,最后缠到了月光中,轻轻消散。
司岱舟看着这一地清辉,开口道:“这满朝上下怕是没几个人满意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朕。”
“陛下!”
“耿卿,此事交予你,朕是放心的。”
司岱舟转身从书桌上取出卷轴,递给了耿元恺。
“锻造玄铁的原料稀有,管控严格,这卷轴上记载着原料陨铁的用量、用途。若是这批军械全部为玄铁打造,那这卷轴上记载的必然会有不实之处。”
耿元恺眼睛一亮:“陛下是想,从这些记录入手,找到鱼目混珠的兵器,再顺藤摸瓜查明关联之人。”
“正是。调包武器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幕后之人的手应是伸向了这些地方。就看耿卿能否找到了。”
“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所托!”
耿元恺双手捧着卷轴,话音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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