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丞相府早已没了啊。”
“丞相府中奴仆造反,慕氏祖宅烧成灰烬,全府上下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啊!那大火烧了两天两夜!姑娘?姑娘!”
周围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再也听不真切。
视线在不停晃动,耳边是沉重的呼吸声。
昔日的高大威严的朱红正门破败不堪,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已成灰烬一片。
“哈哈……呼!呵……呼……”
被褥被苍白的手指抓出折痕,剧烈的颤动让整个身体溺了水,披散的长发粘在他的冷汗上。裴承槿从梦魇的泥潭中抽身,纷乱的思绪却不知落在了何处。
丞相府早已没有了。
家也早已没有了。
慕家自开国以来,便是皇城勋贵。慕家先祖慕昆陪伴开国皇帝司绍祺横扫九州,共创大业。慕氏子孙承袭先祖大志,研习经邦治世之学,频出相才,故慕氏百年不衰。
如此家族,却亡于奴仆之乱。
屋内漆黑一片,裴承槿的脸上毫无血色。他伸手摸上放在床边的剑鞘,冰冷的触感从指尖窜向四肢百骸。
他不相信。
“胡麻饼——胡麻饼——”
新出炉的胡麻饼热气四溢,飘香的滋味惹来过路者流连的目光。
日头渐高,街道人来人往。
“滚!哪里来的乞丐!”
狼狈的身影摔在道路中间,混身上下沾着泥泞的雪。
小乞丐蜷缩着身子,冻得发抖。雪花在他的头顶盖下一层,是耀目的白色。
这场插曲很快被吞噬在了人流中,小乞丐的身影也再看不见。
裴承槿收回了视线,厚重的车帘遮住了侵袭的风雪。
“裴厂督,您要步行了。”
宫中太监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裴承槿应了一声。
“奴才,参见陛下!”
裴承槿双膝跪地,将脑袋磕在了地上。半晌没听见响动,他整个人僵直着伏下身体,未动半分。
司岱舟向来不喜他这个东厂厂公。自从司岱舟登上帝位,猜忌怀疑样样没落下。不过司岱舟确实忌惮得对,裴承槿并不是为他效命的棋子。
“裴厂督,起身吧。”
“谢陛下!”
二人还隔着些距离,裴承槿垂着脸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书柜在地面打下了镂空的阴影,一直延伸到裴承槿的眼前。很快,镂空处被拉长的身影填满,裴承槿看到了一双镶玉锦靴。
“裴厂督,不知城郊流民一事,有何进展?”
这声音响在身前,一字一顿。
裴承槿恭敬道:“回陛下,户部已着手此事。但流民数量不少,还需些时日来妥善安顿。”
“朕是要听这个的吗!”
语气一转,话中尽是不满。
“陛下恕罪!”裴承槿扑通一声再次跪在了地上,又听见司岱舟问道。
“裴承槿,昨日为何去了慈宁宫?”
“回陛下,太后近日心悸失眠。宫中太医开的方子药不对症,便差奴才去寻了安神定志丸的药方。”
这说法裴承槿在来的路上就琢磨好了,字字为真。
“是这样吗?”
话音未落,裴承槿的脖子上多了一股大力,他被死死扼住咽喉,气息进不去也出不来,整张脸很快变得通红。
裴承槿攥紧了拳,强忍着眩晕感,他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奴……才……所言……句句……属实……”
禁锢的外力一下卸掉,裴承槿喘着粗气跌落在地,头顶再次响起皇帝的声音。
“裴厂督对太后尽心尽力,是不是没将朕的差事,放在心上啊?”
“奴才不敢!”
裴承槿的声音满是惶恐,一张脸狠狠砸在地上,鲜红的血珠缓慢沁出。
司岱舟似乎是冷笑了一下,随即裴承槿的脸被一只手抬了起来。
“朕的差事,若是办得再这么拖拖拉拉,裴厂督便也不用再办了。”
裴承槿正对上那一双寒潭似的眼睛,似乎要看进自己的血肉里。
“奴才遵旨!”
“滚吧。”
司岱舟像是懒得再多说半个字。
裴承槿下巴生疼,半弯着腰退出了御书房。
“陛下明知他所言非实,为何还要留他?”
屏风后的黑影淡了些,影卫藏烨显出身形,他对着司岱舟垂首道:“不忠之人,杀了便可。”
“杀了他,然后呢?”
司岱舟转身,瞥了一眼藏烨。
“既然太后想要监视于朕,今日杀了裴承槿,明日还会有下一个裴承槿。”
这朝堂之事,岂是杀掉一人这么简单。
三尺冰凌从屋檐上坠下,被日头照出粼粼微光。剩下的雪,已经在地面变做了泥样。
裴九跟在裴承槿的身后,盯着他在雪中踩出的印记。
走出这层层宫墙还要费些时间,长久的沉默在二人之间涌动。
“大人。”
“裴大人。”
宫女三三两两,瞧着裴承槿的脸半羞半怯地垂下了眼睛。
裴承槿略一点头,踩雪声盖过了宫女的窃窃私语。
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不远处的棕马打了个响鼻。
“厂公。”
马车缓缓而行,裴九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何事?”
“大理寺今日派人去查了军器库,看样子应该是在找什么东西。”
“厂公……”裴九顿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这是军中秘药,可治淤痕。”
裴承槿接过从帷裳边递来的小瓶,指腹的老茧在瓶身上摩挲两下。
“大理寺那边,寻个机会,看看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还有,城郊流民一事,催催户部侍郎。告诉他,若是还是这么个速度,下一次就是陛下亲自找他了。”
“是,厂公。”
马车驶离皇宫,远远可闻集市上热闹的声音。
“浣衣局的宫女,查得如何了?”
裴九又递进一个布袋,裴承槿打开一瞧,竟是几块金锭。
“厂公,这金锭是足色金,价值不菲。虽然被那宫女藏得隐蔽,却也不难找到。除此之外,便是一些寻常衣物。没有信件,也没有发现任何字迹。”
裴承槿掂了掂份量,又问:“这宫女平日可有亲近之人?”
“并无。平日她只负责在浣衣局洗衣,与人交往甚少。”
这卖主求荣的女奴没有获得她想要的自由,她藏着不见天日的金锭,逃不出层层宫墙,也忘不掉多年前的那场大火,最后只能跟丞相府的所有亡灵一起,尘归尘,土归土。
“厂公?”
裴九打断了裴承槿的走神。
“无事,走吧。”
寒夜已至,失去方向的鸟雀寻不到旧窝,悲凉的啼鸣被风啸声吞没。一片黑暗间,它远远见到了一处光亮。
昏黄的烛火映在木窗上,照出了颀长的身影。
裴承槿站在木桶前,阵阵热气将眼前模糊。他把外衣扔在屏风上,摘下了缠绕在身前的白布,深深沉入水中。
发丝散在水面,气泡从水底间断浮起,整间屋子只剩下了这种声响。
“我……活不……活不了了……可怜……可怜我的……弟弟……”
男子的眉间生着红痣,却早已看不清原本的容貌。溃烂的伤口遍布在他的全身各处,散发着难忍的恶臭。
破烂的布料粘连在血肉中,模糊了一片。
“这……吃人……的……宫墙……”
裴承槿还记得他原本的样子,那清风霁月之姿无法再与现在模样相联。
“我……我……哈——呼……呼……”
男子的话尚未说完,剧烈的抽气过后再没了动静,只剩下一双愤恨的眸子死死瞪向高处。
岑圭,只是解语楼的小小琴师,却因琴艺卓绝惹人注目。众人仰其风采,好奇面纱后的真实容貌。而面纱之上的那颗眉间红痣,也成为了灭顶之祸的索引。
城南郭氏为前昭仪母家,家中幺弟嚣张跋扈,却偏爱收集美人之痣。收集的办法多种多样,要么入院为奴,要么以死献痣。
岑圭不过一阶乐人,如何抗衡。他的反抗,最后将自己葬送于深宫之中。
裴承槿亲手抚下了他的眼。后来,他躺在了无名之墓中与孤魂野鬼为伴,世间只剩太监岑圭。
郭氏幺弟酒后夜间纵马,坠马濒死。临死之前,他亲眼看见了那颗被他送入深宫的红痣,于惊惧中断了气。
轻微的窸窣声响起,裴承槿从回忆中抽离,沉在水中的眼睛骤然睁开。
屋中油灯尽灭,裴承槿迅速站起,穿上了里衣。
他赤足踩在地上,淅沥的水淌了一地。
摸到了藏在衣物中的一柄短刀,裴承槿放轻动作将它拿了出来。
掌风快速袭来,裴承槿挡下一击,随后借力抽出短刀。寒光一闪,他想着来历不明之人用力劈砍下去。
“咣——”
几番交手,双方难分高下。裴承槿正欲按下藏在房间内的暗器,对方却撞破窗户逃了出去。
巨大的动静瞬间惊动了裴九,他冲进了屋内。
裴承槿顺手将挂在屏风上的外衣披在身上,灯光一亮,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裴九看着披头散发还滴着水的裴承槿,脚步刹在半路,赶忙垂下了脸。
“厂公!”
裴承槿借光环顾四周,整间屋子早已被打得一片狼藉。
“此人是来找东西的。”
纸张散落一地,书籍也被丢在各处。他将目光从这烂摊子上抽离,表情镇静。
“那名哑巴宫女,应该还藏了东西。”
裴九闻言,拱手道:“属下马上去查。”
“上次已经暴露了行踪,再去要加倍小心。”
“属下遵命。”
裴承槿伸手将刀刃沾上的血迹擦掉,吩咐道:“水凉了,撤了吧。”
裴承槿在漏风的屋子里坐了一夜。呼啸的寒气将整个房间灌满,燃烧的木炭在火盆中不知疲倦地迸溅着星火,暖意没等靠近身体,就被卷了个干净。
明灭的光亮映在他的眼中,裴承槿微蹙着眉,心中思索着不速之客的身份。
不速之客是在裴九派人去查哑巴宫女之后才摸到府上的,想来自己杀死宫女的时候并没有暴露行踪,应该是宫女死后才引起了谁的注意。
这恰恰说明,这哑巴宫女也是处在监视之下的。能将手伸向宫中的,定是这皇城之中的权贵之家。
丞相府灭门一案,远远不是世人流传的奴仆造反那么简单。
新日渐升,裴九将刚出工的木匠请回了府中。
叮叮咣咣的声响时断时续,裴承槿终于忍无可忍的睁开了眼。
“裴九。”
“厂公。”裴九应了一声,从屋外跑了进来。
“还要修到何时?”
见裴承槿面色烦躁,裴九不自觉抿了抿唇。
“厂公,木窗坏得彻底,木匠还要修上一阵。若是……”
话还没说完,便听见有人扣了扣屋门。
裴承槿抬了抬下巴:“去看看。”
木匠正在窗框上修修补补,透过窗扇,裴承槿瞧见府中小厮正向裴九耳语些什么。
“厂公,户部侍郎派人传话。说是城郊流民已妥善安置,让厂公不必忧心。”
裴承槿垂下眼尾,睫毛投下浅淡的影子。
裴九对裴承槿的神情变化颇有心得,开口问道:“厂公,可有不妥?”
“前几日还说人数太多,进程缓慢。这老滑头,八成是耍了聪明。”
裴承槿转身走到书架前,取出一本书册。
“这是之前户部登记流民人数的复本,派人去核对一下。”
“这复本……”裴九双手接过书册,话也说了半截。
“自是防备那老滑头使什么手段,再到陛下面前反告我一状。”裴承槿又叮嘱道:“伪装好,混进去,问到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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