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儿,滑——儿——”
冷冽的天气让低头奔走的行人夹紧了跑风的烂袄,冻红的耳朵却在逐渐僵硬之时被几声转鸣震开了耳道。
行人仰头一看,正好看见了房檐上虎虎生威的脊兽。
又是一阵寒气,皮肉带着骨头开始发颤。他再无暇思考,只想尽快到家生上一把火。
紫檀鸟笼中的绿釉鸟食罐翻了个底朝天,一只小巧的绣眼鸟正在笼中上蹿下跳。圆短的两翼翻飞不停,将那绿色的羽毛也扑掉了几根。
“爷!”
侍卫疾走而入,随身的冷气打在了这观鸟的男子身上。
“慌什么?”男子抱臂而立,语气不满。
“爷!”那侍卫半是惊恐半是忐忑地垂首道:“那蛊人从铁锁下逃脱了!他逃至西营街,竟还杀了一人!”
男子猛然转身,紫色鎏金长袍随着动作掠过火盆,生生烧坏了一角。
“爷!您的衣袍!”
“啪——”
掌风从鼻尖刮过,随即是快速涌来的疼痛。
“废物!”
侍卫跪在地上,顾不得嗡响的耳朵,高喊道:“全是属下的错!”
男子轻轻吐出一口气,再开口的声音温和如常:“那蛊人,现在怎么样了?”
“应是被那巡捕营的人斩于剑下。”侍卫不敢起身,他俯在地面,脸皮上的每一寸肉似乎都在惊跳。
“蛊人可有证明身份的东西?”
“自然没有!”侍卫语气急切,迫于证明自己做事的完备之处。
“那死便死了。”
绣眼鸟似是扑腾累了,终于挨着笼丝歇了起来。
“横竖不过笼中困兽,终归要有一死。”
男子那双淡色的薄唇勾起,眉目清朗,竟似湖光山色。
养济院说是由朝廷出钱修建,实则是将荒废的破庙翻了个新,用来容纳鳏寡孤独贫困无依者。朝廷拨了款,官员拿了钱,最后转了一圈,该花钱的地儿没钱花,不该吃的嘴没少吃。
此刻,裴承槿身着破烂衣裳,拄着一根半路拾来的粗树枝,脏污的泥痕也将整张脸遮了个七七八八。他跟在人群之后,悄然混入了养济院内部。
“大哥……大哥……”裴承槿扯着嗓子,对着靠在墙根边的一个男人挥了挥手。
男人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连忙将自己珍藏多日的干饼塞进了衣服。
“干什么!”
裴承槿咧开嘴角,干燥的泥将脸上的肉拽得生疼。
“大哥,额就想问问哩,额跟额娘走散嘞。额俩说好了要要来皇城,额都走到这儿了,还没瞧见额娘嘞。大哥呆得比额久,不知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过四十的妇人哎?”
怀疑的目光将裴承槿的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瞧了一番,男人眼中的防备终于消了几分。
“我哪里知道,这几日来来往往者那么多,老的小的一大把,我可记不住。”
裴承槿放下了僵硬的嘴角,客气道:“那是额打扰了。”
见裴承槿转身要走,男人又出声叫住了他:“哎小兄弟!看你寻母心切,我不妨告诉你。最近这养济院里走掉的人不少,我好不容易找人打听到的,说是有人家招工,他们就去上工了,混口饭吃。”
裴承槿眉梢一跳,转过的脸又挂上了几分憨样。
“真是多谢大哥了!不知这具体位置是?”
“听说是出了这院儿,往南走几里地。”说罢,男人摆了摆手:“快去寻你的母亲吧。”
养济院的南边是大片荒郊野地,什么人家招工在那里招?何况先前裴九打探到的是养济院中有人消失,可不是招工。这招工的说法,倒像是个美化的托辞。
裴承槿谢过这男人,伸手将蓬起的乱发揉炸了些。
养济院中多得是因饥饿而面色蜡黄四肢无力的平民,每个人的脸上是不同的脏样,一双双眼睛却是同样的空洞。在这里,只有裴承槿在观察别人,除此之外,每个人都自顾不暇。
户部这点狗东西。
裴承槿暗骂那生着黑心肝的曹康适,这老贼的手不仅伸向了世家的良田,救济的粮食更是没有放过。
脚下生风,裴承槿出了养济院一路向南,越行越荒凉。大片的黄土之上不生庄稼,只生着干枯的草垛。放眼望去,还能看见几颗瘦弱树干在烈风中可怜地摇摆。
破烂衣裳挡不住风,这风巧妙地钻入麻布,钻进了骨头。裴承槿将腿从枯草垛子中拔了出来,一边拔一边带走不少黄草。
一座宅子从草堆后露出半个屋檐,远远瞧着,倒像是个蛰伏于此的凶兽。
“有人吗?”裴承槿用力扣了扣门环,屏息听着门后的动静。
没有任何声音。
大门被人从内部锁上,却无人应答,那流民又是去了哪儿?
裴承槿后退两步,在心中丈量了外墙的高度,最后寻摸到了一个便于下脚的地儿。
这老旧的破屋连窗户纸都裂了窟窿,通体都是灰败的颜色。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字已经模糊不清,高处挂着的灯笼倒是异响不停。
裴承槿翻下外墙,踩了一脚的枯枝。
屋门上是一把铜锁,看这颜色应当是新上的。
“嘭——”
裴承槿一脚踹开了门。
破烂屋子,多此一举。
蛛蝥在房梁上安了家,细密的蛛网积上灰尘,因着突然闯入的风落下了些存货。
裴承槿皱着眉挥开了眼前飞舞的尘垢,入目是一张四方桌子,几张长凳散在周围。桌上的烛台还剩下半根蜡烛,滴落的烛泪凝结成圆。
满是旧痕的褐色方桌上没有灰尘,干净异常。
裴承槿经过方桌走了两步,蹲下身。屋内的地面满是泥垢,挣扎的痕迹在一片污黑中很是显眼。杂乱而新鲜的抓痕和鞋印堆积在一处,确是近期形成的无疑。
流民在养济院食不果腹,于是听信虚言来到此处,本想为自己谋个活路,却遭受囚禁。下一步呢?他们又被带到了哪里?
沿着这间屋子向后,隐蔽处果然有一小门,门上未拆门闩。裴承槿伸手一推,这门是在外面被锁上了。
跳下墙沿,裴承槿的面前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枯树丛。歪七扭八的枝条探向四面八方,它们的根部毫无规律地扎在了同一片土地上。由外而观,倒像是个吞人的迷宫,吃掉了所有踪迹。
两个时辰后,裴承槿坐在了进宫的马车上。
这厚重的车帘似乎将他同外界喧闹隔绝,嘈杂声响落在耳畔震起轰鸣,裴承槿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追着身子跑。
呆滞的双眼,皲裂的手掌,再加上因为饥饿而站不稳的身体,到底是谁带走了他们,带走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在这些饥寒交迫的人身上,还有什么是值得图谋的?
裴九正坐着为裴承槿赶车,见马车驶离闹市,他压低声音开口道:“厂公,属下已查到,那哑巴宫女之前出过一次皇宫。”
裴九的声音将裴承槿从思维的泥沼中唤出,他稍稍放松了身子,问:“浣衣局的宫女,如何出得了皇宫?谁允的?”
“回厂公,是太后。”
车轮碾过一处凹陷,车身紧跟着剧烈一震。在颠簸的声响中,裴承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谁?”
“是太后。”裴九又接上了自己的话:“属下详细查过了,这宫女仅有一次出宫记录,是在中元节之前。而允了她出宫的人,正是当今太后。说是那宫女洗衣时无意翻到了太后珍视的玉佩,又完好无缺地还了回去,便得了太后的话,了了她一个心愿。”
“她出宫后,去了哪?”
裴承槿的手指紧抓在护栏上,本就因寒冷而泛白的骨节更是没了血色。
“她写了字,说是自己想要祭拜亲人,太后才允了的。想来应该是去了亲人的坟墓。”
“此事可信吗?”
“这事在宫中不难打听,毕竟事关太后,知道的人也不少。”
太后珍视的玉佩被一个浣衣局宫女发现,这浣衣局宫女还是参与丞相府灭门的女奴。巧合中掺上巧合,此事便不会是表面那样简单了。不管太后在这话本中扮演什么角色,宫女出宫这件事肯定暗藏玄机。
裴承槿像是嗅到猎物的狼,低垂的长睫颤动两下,眸中有欣喜一闪而过。
“厂公,陛下并未召见,此时进宫,会不会……惹得陛下不快?”
裴九言辞犹豫,毕竟裴承槿不受皇帝待见是肉眼可见的。
“陛下并未明令禁止入宫,何况我确有要事,快些吧,再慢就要误了时辰。”
裴承槿一直认为,御前总管宋沛,活像一个放在宅前镇宅的石狮子。尤其他那驼背一弯,看着更是跟石狮一般无二。
“裴大人,陛下并未召见……”
没等宋沛把话说完,裴承槿便笑眯眯地截断了话:“宋公公好,宋公公真是辛苦。陛下确是并未召见,但是咱家今日进宫,是有要事报于陛下。”
宋沛刚想开口,一口气又堵在了半路。
“真是十万火急,迫在眉睫,刻不容缓啊!”
裴承槿一句话说完,还端着笑容。
“那,请在此稍等。”
宋公公抬起一双吊梢眼,那不大的眼珠也被瞪圆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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