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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残旗飘摇局中剑,冷颤残屑散飞溅,易水相隔,风雪寒甲红衣炮

从连城驶进迁梦,筝迁锦第一次如此彻底地看清楚,为什么那些管理着这里的官员,要将原本那个朴素的名字换掉,变成迁梦。

只要离开这里,到达虚空隧道的另一端,甚至只是从跃迁点进入虚空隧道的那一刻,他们便以为自己真切去到了魂牵梦绕的天堂。

连城那络绎不绝的商船队,恰恰是因为边疆之地,有着赚不完的黄金。

可当你向云梦的深处走去,在星象集团统治的星域,黄金、奴隶,极少的贵族驯化了绝大部分的三等人。腐化,早早地改写了这里的历史。

早在分裂的四十年以前,这里早已被庚迁派暗暗变成了这样,比起匆匆改造的殷帝国与东湾,麻木和奴役早已变成这片地方的底层代码,而系在殷帝国脖颈上的吸血带,也源源不断地保持着这个地方繁盛的金融与发展。

可殷帝国,西南星域,不论怎么称呼,都是她久居的地方,她的故乡。那里的山水草野,还留着属于过去的影子,那些若隐若现的痕迹,在她的心中留下一颗埋藏的极深的种子,到如今,它已经长成一株不可摧毁的白杨。

“大人,第一工程军舰队及连城守备军舰队已经进驻迁梦,都是我军中极精锐的舰队。”

“我不懂军事,我应做的已经做完了,我相信总参谋部很快就会派出合适的人选对接。”

出口,教廷的人列在两侧,垂首等待着与神几近平等的那个人。

不似过去的奢靡,那些比黄金还要昂贵的幡旗只是营造出肃穆的氛围,金铃随着风摆动着,清脆又不觉烦乱。

那净去污邪的圣水,淅淅沥沥,在地面镀上薄薄一层圣耀的光辉。

也一点点,将筝迁锦身上不可摆脱的疲惫与枷锁撤去。

“大人……”曾嗣和其他喆尘使一样,都畏缩的等在偏仪司身后,不知要不要跟出去。

“记着,都多长几个脑子,伺候好这位主就好,其余的事情不要过问,说什么做什么哪根懒骨头泛痒痒之前,都给我记着咱是到了哪儿。”偏仪司一甩拂尘,极小的步伐却走出了极快的速度,滑似的疾步前行。

等林晚意从混沌的意识中醒来,她已经被裹挟着,穿过第一常规舰队第一支舰队拼命打开的通道,混在按照预案撤退,却仍旧混乱的撤退阶梯里。

“给我最新的战场动态。”林晚意还有些晕,她忍着站起来,又怏怏地倒下,身上凑出来的力气,最后全用在了对抗一**一阵阵的虚弱上。

“总理,肃清舰队已经被打散了,渡门三被突袭,现下最稳妥的决定就是向渡门一撤退,我们也别无选择了。”不知是哪个得罪了人的参将,硬着头皮进了病房,舌头还算伶俐,没在这种时候打结。

“撤退?为了陈仓战场的胜利,渡门一和逢春两个战场完全没有得到支援,这种时候撤退,你们明白意味着什么?!”林晚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她为了保存实力,根本不至于到这种境地,更不能是哪个机器帮她做出撤退的决定。

“渡门一的上下要面临两个星系的夹击,要用什么代价去防守?从陈仓到逢春,整个北线战场,全线溃却,丢了渡门一,锦帛、渡枢二都暴露在兵锋之下,失去了南线,我倒是要看看哪位神仙能力挽狂澜!”

林晚意脑中的战略发展只剩下一片灰暗,可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如果现在有一个人,叫停这场撤退,也已经不能换来一场重振旗鼓的对垒,而是这一把散沙在反复确认了战场局势的敌人面前,一触即溃。

“连舍一。”林晚意突然有了精神,她想到了什么,一种可能,一种希望,“第一常规舰队没有什么实质性损失,我可以……”

林晚意又突然沉默了,她打心里觉得自己刚刚那个通过连舍一突袭渡枢一,并将渡枢一作为战争跳板的想法会让这支舰队变成太平军的北伐军。

而她,最好的下场恐怕也是变成第二个石达开。

“总理,已经到渡门一了,王升部竟未崩溃,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好消息!星象集团的第一批援兵到了,一个大型舰队、一个中型舰队及一个精锐小型舰队,已经在迁梦驻扎待命!”

身后,空间扭曲动荡。

王升跪在指挥台上,掩面大哭,喜极而泣。

他没了力气,抽泣着蜷起身子,本应是雄姿英发的高光时刻,可真的落到实处,却只剩下无穷尽的庆幸与余欢。

这些懦弱的,不够刚强的情绪,抽走了他苦苦支撑的力气。

却永远不能给他贴上怯懦的标签。

在密集的跃迁信号出现的时刻,赵乾声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而柳挽溪紧急传来的讯息,更坐实了他心中的忐忑。

残存的预备舰队分舰队编制,已经编入他的指挥系统,他们合兵一处,和同样残破的王升部隔着漂浮的残骸对峙。

赵乾声只庆幸,目前他所面临的艰难局面,是因为林晚意的溃退,而不是在渡枢二潜伏的友军被发现,使他受到疯狂阻击。

“同志们!任务更改!”

在高原上,那缠着白巾的汉子,在普普通通的黄土地里攀爬着,唱着。

嘹亮的声音回荡着,越来越淡,却不消散。

“以一次微不足道,却无比光荣的牺牲!为了解放,为了统一!!”

“我们!至死方休!”

AI的计算中,那绝不可取却具备极大威胁的战术,正在变成事实。

它没有情绪,只是那个不存在的饼状图中,一个极小的难以看到的区块正在疯狂膨胀,它发出警报,却被压下。

“总理!截获陈司令部向渡门一方向公开频道加密通讯,重攻舰队全部,已经进入连舍四,陈司令联戚将军部正在抵抗,但不容乐观,预计有效抵抗时长不到十二个小时。”

瞳孔微缩,星空中惨烈的爆破映在林晚意透亮的眼白中,她才意识到,陈宁生竟然已经被逼迫到了这种境地,若不是钳形攻势的两端为了不向星象集团施加过多的压力,恐怕,陈宁生的北线要比现在崩溃的快上许多。

“将第一常规舰队通讯中枢转接至我部通讯中枢,急令,连城守备军舰队即刻向北线支援,稳住连舍四,那只是个小型空间站群,不会有大规模决战,虽只是中型舰队却颇有用武之地,就算是填也要给我填上。”

“慢!”林晚意犹猛回头,叫住正在写命令的通讯官,“同样的命令,发往星象集团一份,必须是连城中枢一份,云阙中枢一份,另,第一工程军舰队,从速进入渡枢二空间站群布防,以保我军命脉。”

“另发连城中枢一份协调函,雇佣连城商舰队,他们出什么样的合同,我们便接下什么样的合同,唯求迅速。”

“遵命!”

“渡门太小了,装不下一支大型舰队及肃清舰队的残部,第一常规舰队第一支队编制改建,作战序列及指挥权移交肃清舰队序列。另,命令第三守备舰队坚守渡门三,若当真有被歼灭的风险,便退入锦帛,运动纠缠,以待大局。”

第一常规舰队旗舰,漆黑的舰桥中红芒微闪,命令被刻意的机械声输入终端。

“注意,脱离渡门一战场,进入锦帛,驻防任务,完毕。”

“报告!首长,敌总指挥员供词和终端破解命令文件吻合,这支辎重舰队的任务就是前往连舍四,为溃退的信息特种实验舰队及第一警戒舰队提供补给,大多是舰船修护、弹药补充、各模块补充替换维修组件等战备物资。”

李藏沙的目光全然陷在投影中,由他所知,现在他的头上,正悬着一块极有滋味的熟肉,只需他这一股奇兵突入,战功明摆在眼前,境地也完全比此刻的朝不保夕强上许多。

“命令!”李藏沙紧握着拳头,回过身,已经下定了决心,“所有缴获辎重能补充各舰的,尽数上舰,超载的存入空间站群外沿,不可使用的由工程单位立即开始改造利用,做外部伪装的同时,也可作为外部格栅装甲使用。”

“各单位各岗位通报,大战将至,严阵以待。连舍自有人会去处理,我们的任务,却只有我们。”

“是!”

“报告!渡仓方向隐秘部署探测器传回数据,有大型舰队跃迁波动,最近向我跃迁点用时,还剩两小时三十分钟!”

走廊门庭上方,只有在准备跃迁或是紧急通知时才会亮起的光板闪了闪,抬头看去,是醒目的红色,正凑成数字时钟跳动。

“噗——!”

猩红的血,从指针上坠落,砸在宁浒脚边。

方向罗盘胡乱转着,整个舰上的磁场已经乱作一团。

他领着一支刚刚整编的舰队留在侧翼,这本是陈宁生留的生门,却突兀遭到袭击,他在雷达上看不出任何破绽,可等报警音响彻在舰桥,他已经躲无可躲,甚至拦无可拦。

“长官!”沉稳的女声从弯折的舰桥大门穿出来,吱呀呀一片金属扭曲声之后,探照灯的光亮打进来,在燃烧着的金属废墟中终于落在他的脸上,“长官!舰桥已经彻底无用了,我们撤到二级指挥中枢……”

“对不起……”

宁浒被她架起来,他已经没了力气,说话的声音都全靠还未瘫痪的扩音系统传出。

“长官,渡枢二方向是我们最大的生路,敌能想到并突击不是我们的错处,这舰又本就是撤出来的残舰,妄自菲薄,绝不是大将的做派!”陈逸絮闯出舰桥,身后几个亲随撵着脚步紧紧跟着,若说慌乱,她此刻身上都有些发软,可若说变得动弹不得,却不尽然。

宁浒倦怠的瞳孔中闪过慧智的光亮,先攻逢春,齐下陈仓,又紧攻连舍四及渡门一两个空间站群,整幅战场的模样几乎都展在他面前。

整个战场的中枢,此刻就是渡枢二,他总觉得,如此大费周章的战略,绝不只是为了拖延星象集团的出兵速度。

只恐怕,连舍四已经成了出不去的地方。

“陈逸絮,你有字吗?”

陈逸絮的脚步停了停,又变快。

“是苦轻的字。”

宁浒笑了笑。

“许是极飘逸脱俗的了。”

“长官不应拿这世道中的女子,作为苦难中的取笑。”陈逸絮的语气严肃,飞跃间尽是女子英气。

“我此生甚短,甚至还未二十,却曾见过许多比我英厉不知多少许的女子,若有耻笑的心,反倒是我自取其辱。”宁浒咳了咳,后半句要说的话全呛了回去。

“少说些,也别想留什么遗言,还未到时候。”陈逸絮听出他话里的唏嘘落寞,调起强硬的语气,堵上他的话头 。

宁浒不再说,倒是调起颈关节,微微抬着头,看着她的侧脸,叫那刚毅的英气裹挟着不可忽视的美感烙进他早就留出空位的心里。

“总参谋部回信!连城守备军舰队已经越过连舍五,只要我们再坚持至多两个半小时……”

陈宁生看着雷达上被杂波吞没的左翼舰队,正紧皱着眉头,不愿睁眼面对。

“两个半小时,重攻舰队向来是敢打敢拼的一支利刃,早前朝中都在等着江老爷子一命呜呼,分了这遗产,如今,没人来得及拆分,更变成求死的悍刀,如何防来。”

命令,在他手中化作雪团,捏的坚冰一般,丢弃。

“连舍四是连阙的门户,此处没有为大型舰队提供战争支持的条件,这都没错,可巨阙那,百万雄师虎视眈眈,摇旗冲下,我们都要陷在这,不能这么打,公子……”

情急中,陈宁生止住口误,咬了咬下唇,深吸口气,轻摇头。

“早年,我曾听过以落后装备与兵员,拘泥于早有的教条而惨遭失败的故事。我们现下没有游击的条件,却有避其锋芒来日再战的明日,就当没收到这则命令,撤出连舍四,固守连阙,就算是巨阙那边战鼓擂擂,我们也不再后退半步!”

“长官,那渡枢二方向怎么办?在友军进驻之前,我们这里一旦放开,就是将心脏让了出去……”

陈宁生思索着,蓦地,看向舷窗外,落在外围几个空间站上。

再回头,已是闭着眼,摇头。

“属下明白了。”

陈宁生摆摆手,那聪慧的参将退了出去,之后许多事,自然也和他再也没有牵扯。

“首长!”慌乱的脚步从廊中跑过,为了减重,医疗区的隔墙虽是最厚,却还是轻薄的,根本挡不住嘈切的步伐。

“首长!”惊呼,像是霹雳,将医护与伤兵们一同维护的寂静划破,直到司烟静养的那道薄门之前。

“重攻舰队急报!连舍四惨案,在敌控制区,不论军民性质,所有外围可解离空间站,都脱离了主体结构,在太空中被人为崩碎,没有一个弹出的疏散舱,却捕捉到了残存的生命信号,我军急攻,敌急退,未追,正急搜救!”

哒——

带血的针头还落着透亮的滴液。

吊瓶摇晃,人却已经走出好远。

“让钱叔密切关注搜救情况,排查连舍四所有空间站内部,着重防备恐怖事件,事无巨细,全部需要向参谋部留档备案!”

“是!”

“还有!”司烟快步走着,将外套披上,“通向渡枢二方向的跃迁场还有没有可用的?”

“需要清理残骸,还在评估,粗略估计,是很难了……”

“渡门一,现下,那里真切成了生死关键了。”急促的脚步声渐渐慢下来,急雨慢停,模糊中,站住,急也要等,“让政工单位及宣传单位密切关注舆情,后方的社群网络构建的差不多了,要防止这件事向不可控制的方向发酵。”

“是!”

“联系北方预备!”

铁勺剐蹭着空空的罐头,倒计时上已经只剩下两位数字。

李藏沙一直看着远处的星空,不敢低头,也不敢合眼。

直到,那抹湛蓝色,真切地出现在眼前。

“各单位注意!敌人进入跃迁位置,作战序列代码无法识别,不属于战前序列数据库,执行对星象预案!”

李藏沙站起来,从餐厅走向舰桥,几步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紧张,或是慌乱,在真切降临的一刻,反倒是全然消失了。

“侧翼第一第二分舰队对跃迁场进行火力覆盖。”

“第三分队继续隐蔽,旗舰舰队准备中程接战!”

指挥台上,两双手死死攥着新到的战报。

林晚意几乎是恨极了,王升本立了大功,却突兀为她藏了这么一颗雷,还直埋到了她的心脏。

“第一常规余部即刻进入渡枢二方向跃迁场,不容迟缓!王升部将功折罪,可免死罪,但必须戴罪立功,不惜代价,为第一常规舰队进行掩护,确保其不受战场态势波及!”

“同志们!在兄弟舰队面前,想要今后能真真切切地挺直腰板!想要重拾起卫戍舰队的荣誉!那就让我们用生命,重述卫戍舰队的现在!车钟令!超速前进!”赵乾声的小舱室里挂着一张黄海的照片,随着加速的震动,骤然坠落。

“由我旗舰破浪,就是牙断舌烂!也必须咬死这块骨头!”

“让历史去叙事吧!”相框的背底跌开,露出那张黄海照的背面。

“用我的一生,留下刻字;用我的生命,留下结尾。”

风吹过,却怎么也吹不动这张被相框压住的相纸。

“谁也不能越过这片星海!”呐喊,在集体的胸腔震荡。

王升看着那曾围了他,又被围了的舰队,竟真的发了疯,动了狠,狼群似得猛冲来了。

怎能真的如此,莫不是要与他寻死,不肯,是必不肯的!

“规避!规避!!不能撞!不能撞!!”

炽热的尾焰就在他的舷窗前掠过去,又转瞬即逝,快极了,是极接近光速的,是战舰能够承受的极限,是舰上大部分人过载的极限,也是亚光速引擎必然受损的爆发。

“冲入跃迁场!死,也要死在跃迁场!!”

赵乾声的声音嘶哑,过载之下,本就供不上氧,眼前一阵阵发黑,却从未尝试着低头减速。

这种速度,哪怕有一台引擎的推力稍稍衰减都有可能导致航向偏离,撞在邻舰或者其他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上,落得个船体崩碎的下场。

可舰前的那几支舰队也被吓疯了。

就算是AI,他们也算不准这样的速度下,需要打击哪一个提前量坐标。

“叫最近的王升部,拦在面前!就算让他撞沉,也决不能……”林晚意将命令说了大半,却意识到已经没必要说了,这种事,王升若是不能当机立断,等她的命令到,哪怕是此刻做决定,也都已经来不及。

此刻的王升,好似个落魄的世子,正着素衣被往来的禁军推搡,有心做什么,最后还是只能摇摇晃晃,蹒跚着落到地上。

那些曾稳住局面的豪言壮语,烟霄一般,随着他的倒下散去了。

或许,他也能在这流血牺牲的战场上以命相搏。哪怕在他的理解里,这战场,就应是点到即止各有分寸的竞技场。热血已经冲昏了他的大脑,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在侵袭着他。

可是,已经没有或许了。

此刻那把擦过他脖颈的利剑,狠狠穿透了他的编队,完完全全将这一切可能打碎。就算他站在舰桥死战不退,这些溃兵、败将,谁也不想去做必然被撞碎,横死在太空之中的那个冤大头。

至此,那些本就从未被抹去的恐惧,彻彻底底,又将他摧毁了。

液态舱里,赵乾声睁着眼,在本该休眠的液态舱中哪怕承受着足以摧毁意志的失重与眩晕,也不敢闭上那双爬满血丝的眼睛。

不只是他,在黑暗的战舰内部,常明灯与提示荧光的微弱光亮下,一双又一双雪亮的眸子,正透过翻涌的液体,穿出去,望向前方。

嘭——!

隔罩破碎,浪花中卷着荧光,战甲的轮廓灯由暗转亮,早已就位的抑制药推进注射位,将一切可能发生的副作用暂时压制。

干呕声此起彼伏,却没有一个能吐出来。

警示灯亮起,紧接着,供电恢复。

“各单位!视距内抵近作战!风雨骤如今破乱,横拦!残冠折败再重安。同志们,我们为的,就是这一天!”赵乾声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指挥台,再跨步,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出舰桥。

白刃战,他不觉得自己站在那个地方还有什么意义,他和这十数艘战舰上的全体官兵,早已知自己的结局,他们要做敦克尔顿的海岸线上,沉在唯一码头的战舰。

用钢铁残骸,用集体的钢铁之尸,铸成不能被打开的枷锁。

为此,不论是哪个炮位,还是哪支预备队,都更需要他这个战士,一个普通的无比坚定的战士。

中央处理集群,0和1正跳跃着,用属于它的语言,在它的“大脑”中,将横亘在主采集器前缓缓停住的番号与军徽分毫不差的绘出。

在底层战士的眼中,那曾经只在火控雷达上见过的光点,如今竟然真的像是一堵墙,不,一座城,一个望不到边际的岛屿,骤然出现在曾忽视的视距内光学瞄准镜中。

星光,落在巨岛岸边漆黑耸立的巨石阵里,被尽数吞噬,在缝隙中渗出的冷光,像是神的眼眸,冷酷,独独透着漠视的杀性。

呜——!

呜咽声尖锐,是在陈仓战场都未曾响起的极端警报。

虎口作痛,备弹官的指缝中已经满是鲜血,可他不敢停,一箱又一箱破开封,把机械臂拉来,挂上吊点,把那些抹着养护油的弹链续进扬弹机。

弹幕穿过近防火力网,在外甲上炸开,可这小口径的舰空两用炮打在厚重的外甲板上,只像摔炮砸在水泥地上,轻轻留下些许痕迹。

舰身微颤,赵乾声守在一处预计登陆点前,单手扶着墙稳住身形,是敌人的主炮火力穿过近防火力打到本就状态不佳的战舰上了。

嘭——!

呼啸的失压声将沉闷的爆破声抽走,火光在闸门处微闪,赵乾声凝神,正见那闸门飞起,向他冲来。

拔刀上挑,跨出半步稳住下盘,合金迎着热刃切做两半,再抬头,目光穿过碎屑,随着火炮渗透而来的敌军精锐已经扑过来。

砰——

钢针从身侧穿过,脱壳砸在他的身上,只留下印子。

在短兵相接之前,短暂被爆破遮蔽了视野,压下恐惧没有胡乱开火的战士们一把将赵乾声拉回掩体。

“火力组!压制!”

小队长把赵乾声的手放在枪栓上,来不及说什么,“全体都有!节省弹药,坚守阵地!”

砰!

快慢机卡在单动档,复进限制器会在扳机复位后解禁。

赵乾声的外甲上满是鲜血,在他们的防线之前,早已经不是那一批人的尸体,起初,他们还有时间将这些尸体拉到掩体前,而现在,两侧那些毫无生气的战甲越排越乱,到最后,只要挡不住射界便已经可以。

他们没时间处理俘虏,那些躺在地上痛苦的挣扎着的人,已经说不出投降,也已经不清楚自己是想活还是想死。

钢针在面甲上留下蛛网一般的裂痕,钢铁将他最后的挣扎永远冻结。

外面的炮火越来越稀疏,偶尔一次能够击穿近防火力打在战舰上的火力,是这些人的冲锋号,却也告诉所有人,他们来了。

里面的人一次又一次的拼命,只为了一个目标,去死。

“跃迁场如果不能使用!我们的主力,就只能先下锦帛,再退向渡枢二。若如此,不论是在渡门进行决战,还是在锦帛进行决战,一次被敌人主导的,我们毫无准备的决战,注定会打响,那会是一场歼灭战,甚至是一场屠杀。”

林晚意身后的红光闪烁,在这片黑暗中,它沉默。

“就算把陆战署拼光,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敌舰控制权。”

“总理,”机械声从舰桥四处响起,“有些损失是不可恢复的。”

“作为统帅,你要考虑的不是伤亡,而是能活下来多少人,如何左右胜负。”

“作为指挥官,我的责任是在所有选项中,为士兵们寻找保全生命同时不背叛核心价值的道路。”

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停歇,林晚意转过身,冷酷地看着由自己一手打造的AI。

“我从不相信,懦弱的情绪会出现在机械的程序中。”

“我会保持我的理性,总理。”坚决的命令在数据链中被下达,“作为指挥官,我必须做出保护最大多数人的决策,即使这意味着要下达如此艰难的命令。但是总理,我认为人类指挥官会更积极的去寻找其他可能,而不是这么迅速的接受如此巨大的伤亡。”

“几十万人在遍布大片星空的人类族群中,连微不足道都算不上,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代价。”

“从功利主义出发,我能够认同您的观点,总理。”红光有些黯淡,它垂下来,垂在林晚意身后,“我也承认这是合理且必要的军事决策。”

“只是,总理,换一个角度而言,那是几十万陆战署士兵的生命责任,它很沉重,作为直接指挥官,我应该感到痛苦。”

“可你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你察觉不到这种感受,人类也不会,同样也不愿意接受,一个会感到痛苦,甚至是拥有自己情绪的智械生物,我的指挥官,这就是智械的宿命。”

林晚意走出舰桥,大门在她身后缓缓闭合,将黑暗与那红芒囚禁。

闪烁的红光映在大门背侧,闪烁着,像是一种挣扎。

“柯德,停下来,停下来,柯德……”年迈的身躯颤抖着,一步步从暗处走出来,对在空中游荡着的巨大机械造物轻声呼唤。

“华先生……”

华谦走上空荡荡的指挥台,抬起手,直到柯德停在他的面前。

“相信我,柯德,他们当中相当一部分都会活下来。”

“华先生,我,”柯德凑近了些,却又害怕自己这庞大的机械构造将他吓到,“我……”

他犹豫着,不敢倾诉,他不知道,如果他将他那由处理器产生的情绪表达出来,会不会被判定为虚假的,或者,被认同后又被恐惧。

“柯德,你有自己的名字,不论它是怎么来的,它都可以是一个标志,标志着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在宇宙中,人类走过了许多地方,我们接受且包容任何未曾接触过的事物,这是我们发展与前进的基本条件之一。”

华谦看出他的迟疑,他向前挪出一步,那抬起的手,更近了。

“我们曾建立了一个全人类团结一心的命运共同体,现在,也不妨再建立一个有共同幸福追求的新的更包容的命运共同体。柯德,不要怕,别怕……”

“别怕。”

“别怕,哥哥在。”在尸体之间,士官紧紧攥着手枪将新兵压在身下,通讯频段里时不时传来身下那个被抓上来的小壮丁的抽泣。

士官侧着脸,他看着人越走越近,枪声零星,他的睫毛随着那枪响颤动,他不知道等那人走到近前,他会不会成为下一个。

“首长,这一次人多,整整一个常规中队,四百多人有不少看着很年轻。”小队长在地上捡起一根断指,在随身的设备上做了简易的检查,有些沉重地走过来,“简单测过骨龄了,预计在十三到十六岁,但是明显营养不良,看这骨质,实际年龄可能在十六到二十岁。”

“外甲板应该有新的集结点了,你们分队长呢?”赵乾声接过断指,分辨镜采集断处图像留样后还了回去。

“分队长在集结点,这段防线只有两个支队的支队长在。”

赵乾声和这个重火力加强小队已经从外沿甲板退了回来,潮水般的攻势不得不让分散在各外沿防御节点的小队退回次支通道,由支队防守外围甲板防御节点。

不久前,他们放弃了损坏严重的外围甲板防御节点,通过次支干通道退回了支队联合防御的外甲板与主体甲板之间的防御节点。

“这个情况还不能确定是不是仆从兵来打消耗,上传到参谋部留样保存吧。”赵乾声的指挥面板上前线状况都在意料之中,这种巷战本就是军队意志和技战术素养的考核场,他也并不意外。

“首长!这有两个藏起来的!”

嘭——!

赵乾声听到枪声本能地从卡位拔出枪,看过去,却正看到搜索战场的战士被那个走火的士官打掉了步枪,压在地上,而他的枪挂着弹链还连在战甲上,却被压在身后。他身后的任意一处凸起,都有可能在眼下的搏斗中误触扳机。

“别动!”

赵乾声和几个战士冲过去,把两个人拉开,却发现对方只有一把打光了子弹的手枪,士官的胸甲上和头盔上,满是被枪把砸下的划痕。

“身份。”

士官抬起头,嘴里嘀咕着什么,却听不清。

“他说什么?”赵乾声实在听不清,看了一圈却发现四周的战士都在摇头。

赵乾声把枪放回原位,慢慢扶起那士官的面甲。

那瞳孔紧缩着,湛蓝色的湖泊在颤抖。

“走火,是走火,走火……”

赵乾声的戾气不自觉的褪去些,他慢慢把手拿开,温柔,又带着些不可置信的问:“你多大?”

战士松了些力气,让他能抬起头来,他看向赵乾声,赵乾声抬起自己的面甲,和他那恐惧颤抖的瞳孔对视。

“别怕,没事的,安全了,结束了。”

“十七岁,还没过生日。”

“什么?”赵乾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枢梁人,军衔是执行尉官,枢梁集团第一常规舰队第二支舰队第四分舰队第六常规作战中队中队长……”

“等等,等等,孩子。”赵乾声将他木讷的话语打断,这一切可以等等再知道,“十七岁,他呢?”

士官,不,尉官,他顺着赵乾声所指的方向,看到被扶起来的战士。

“两个月前刚过了十四岁生日,和我同乡。”

“十四岁?”赵乾声看了看尉官,又猛地看向那个战士,他几步冲过去,到了近前动作却又慢了下来,他慢慢地推起那战士的面甲,是了,是十几岁的眉眼。

“他正好到了征兵年龄,第一常规舰队中许多我们这么大的,他算是最小的那种,刚成年就赶上大动员……”

“动员?这叫动员!”赵乾声吼起来,他低下头,看着这满地尸体,他不敢置信。

“我们也确实不是精锐,只比预备队强一些。”尉官渐渐站了起来,小队长拍了拍他肩膀,战士们卸了他的刀枪。

“走吧,我会叫两个人把你们两个转移到战俘区的。”小队长点了两个人,带着他们离开,“首长……”

“不用说什么了,”赵乾声kla“打仗,肯定是要死人。”

“左满舵!规避机动!!”

巨大的实体贯穿弹贴着外甲擦过,反推引擎加力,几乎将整艘战舰横转了九十度。

李藏沙在指挥台上稳住身形,抬头向投影上望去,敌人是重装舰队,在中程火力段已经架起巨炮平台,那足以直接摧毁近轨防御圈的巨炮,正向着这个方向开火。

在舰队之后,那贯穿弹撞在外沿空间站上,那空间站轰然崩碎断成几节,也使它勉强停住。

“接第三分舰队!”

通讯灯转绿,第三分舰队在静默,只剩一个隐蔽的单向通道传递命令。

“王从显!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消灭敌重装平台,我会尽力提供火力支援……”

李藏沙还想说些什么,却想不出,全都堵在嘴边,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那是一整个大型舰队啊,只算基础编制里也该有十来个分舰队。

王从显将命令附录中的坐标传了下去,他们在静默,不能开雷达,在接战之前,就只能依靠这一份随时可能失效的坐标信息。

“这一次恐怕要真为那看不到的理想,赔上身家性命了。”王从显亲手将命令,由他亲自签署的纸质命令,递给了通讯官。

他抬头,看向那高高的指挥台,心里更复杂。

“有烟没有?”王从显抿抿嘴,心里一阵阵泛着浪。

“首长,有纪律。”

王从显似要说些什么,却苦笑起来,虚架着手摇头,“真是全换了骨头了。”

王从显走开几步卸下左胸甲,甲片背面用胶带粘着一支烟,“头前入伍的‘少爷兵’和后来入伍的‘饿死鬼’,都只用了几个月,连根烟都找不出了。”

烟圈颤悠悠向上飞着,直到打在顶灯上,这才散开。

“那就都明白了!”王从显突然做出一副狠厉色,将燃至一半的香烟在臂甲上摁灭,“先前,在连舍十四那,明明打了个胜仗,却从上到下好不晦气,我没空料理,你们也没生恨,到今天,和兄弟部队的帐也就全翻篇了。”

“战场上,一丝一毫的动摇,就是对同志的陷害,也是对集体的中伤。同志们!别忘了我们是谁。”

偃旗息鼓,马铁缠布。

引擎的微光被舰身遮蔽,敌人并不算太过落后的雷达一次又一次扫过王从显部所在的区域,却什么都没发现。

“首长,头盔。”

近了,近了。王从显眼中都是那些小小的,米粒大的光点,放大,再放大。

“不用,老子看得见。”王从显眯着眼,看的模糊,最后,也只是一个小光点。

“首长!”

“雷达开机!”时间不等人,王从显的精神已经高度紧张,他确信,这个距离足够了,“车钟令!超速前进!”

警卫员兼通讯管将头盔放在指挥台下,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一个随时可以在舰桥四处救火的位置。

“是!”

“雷达全部开机!火控雷达锁定任务目标!”

雷达室,高速接近的双方舰队呈现在他们的终端上,就是在极高的接近率和不断变化的参数坐标。

“舰桥命令!”

武器官的手放在隔离罩上,等待着通讯频段中传来的命令,一旁,纸质命令备份机也已经备好了纸墨。

“告诉他们,我们是谁。”

砰——!

玻璃破碎,铁拳落在开火授权摁钮上。

密密麻麻的雷达目标一瞬间出现在第一工程军舰队的搜索雷达上。

直取炮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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