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昭冥抬头望来,方才小憩了一会,现下仍是睡眼惺忪。见到玉壶,下意识看向窗外天色,知晓她今日回得格外晚。收回目光,昭冥复转头问道:“今日如何?”
玉壶摇了摇头,昭冥已起身上前,为她斟茶。
屋内气息略微湿热,似乎积着一层薄薄的闷意。玉壶径直在窗前落座,感受到丝丝夏夜凉风拂面,有温热茶水入喉,方觉倦意上涌。
这几日昭冥并未陪在玉壶身边,而是在道泽山各处搜寻兵符线索,只是两人都未有什么收获。
“我倒得了件别的,”昭冥自怀中取出件布绢包裹的物什,摊开推向玉壶,“每日午后皆有信使向行宫传递京中信件,今日查探行驿时,恰巧截下这个。”
赫然是一支回声筒,却非他们惯用的制式。
“行驿?”
玉壶挑眉,拾起木筒端详。外壳平平无奇,不过是常见木质圆筒,也未有痕迹或记号。
“瞧着只信鸽,不与其他信鸽在行驿落脚,倒往后山钻,就想着打它下来细看,”话语间昭冥又从别处端来烛台,将桌案照得更亮些,“也是意外所得。”
这支回声筒构造与寻常并无差异,普通至极。玉壶沿着外壳熟练拆开,内里蜡筒倒是质地均匀、色泽温润,一眼便能认出是上等乌蜂蜡,声片亦是鲟鳔膜,正是之前被人买空的材料。只是蜡层极薄,显然已被使用多次,就要耗尽。
两人对视,结果已呼之欲出。自照京至道泽山,如今岚照不仅确有另一名八家偃师,此人还与岚照皇室有牵连。可伯无咎兄妹从未向玉壶提及此事,不知此人在这兵符疑云中身居何处。
将回声筒复原,银针拨至起点,再转动摇柄。两人于是一同凑在桌前,凝神静听。
机括转动,齿轮咬合,金石摩擦声中,无人言语,数息后,有人声响起。
“宫中一切如常,望主子安好,陛下还念着您早日回宫。”
言简意赅,银针就此停住。
玉壶低头沉吟。回声筒中陌生男人的语调用词皆是恭谨,说到宫中如常,又言及皇帝挂念。可皇帝病重,如何挂念,挂念何人?若说谁会于此时此地传信谈论皇帝,又牵扯上八家偃师,除去伯无咎兄妹,大抵就是如今还身在宫中的德妃。屈家掌柜道回声筒材料两月前便被买空,皇帝一月前病倒,只由德妃侍奉,再及自己来行宫后遍寻兵符不得。道泽山郊祀,莫不是德妃为太子设下的局。那偃师与此有何干系,届时又指何时?
思绪翻涌间,昭冥冷不丁拍拍玉壶肩膀,打断她的沉思:“时辰已晚,多想无益。先歇息了,有事明日再议。”
夜色已然深沉,万籁俱寂,天色将明未明。玉壶想起伯无咎的托付,面带歉意地抚上昭冥落于肩上的手:“还有一事。”
郊祀第四日,午后。
皇后寝宫内,玉壶如前几日一般,坐于几前,翻弄着案上物件,却不再是寝宫图纸,而是昭冥昨日交予她的那支回声筒。
天光正盛,殿内明亮,不似夜晚那般幽寂。玉壶却面色倦怠,撑脸支在案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昨夜歇得太晚,她今日实在提不起精神,可到底是郊祀最后一日,玉壶仍想试试能否得到些许突破。
然今日与前几日并无分别。若德妃早在两月前已暗中着手布局,那兵符或早已被她得手,连带机关也被一并抹去。新得的回声筒也未能引出更多线索,白日里的木筒与烛光下的并无二致,朴素外壳上未有标记,唯有内里的上等耗材透露出使用者的不凡身份。
她此行是为太子寻得兵符,而今四日祀礼已至尾声,兵符仍无踪影,倒添了个来历不明的八家偃师。胜洲诸国这些皇室素来如此,个个手握权柄,身处密布罗网之中,但凡牵扯,便如身陷迷宫。念及此处,玉壶不自觉掀了掀嘴角,又想到自己。八家之人莫不如是,既传承禁术,得了骂名,百年来只得遮掩躲藏,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是以即便玉壶察觉行宫另有一名八家偃师,且与德妃有关,也只自己琢磨,不欲将此与伯无咎言明。
昨夜昭冥应下玉壶,已连夜返回照京为伯无咎办事。伯无咎备了快马,若一切顺利,此时他当已在回行宫的路上。待昭冥回来,或可带回一个明白的答案。
估摸着时辰已近,收拾好桌案,玉壶步出寝宫。已有一名宫人候在殿外,为她引路。那宫人同玉壶一般,着粉色宫装,是宫女的打扮。这是伯无咎昨日吩咐过,昭冥回行宫后自有人引他与玉壶去往太子处复命。
行至太子宫内,宫人步履放缓,玉壶随着宫人穿过重重内殿,数道门廊,一路引着她至深处一间殿室外。宫人趋前低声与内侍交谈,待通传过,才推门唤玉壶入内。
屋内陈设素雅,四壁皆置着书架,密密麻麻的册卷堆放排列其中,显然是太子日常批阅政务的场所。伯无咎正伏案批阅,神色专注,眉头微蹩,手边还放着几卷摊开的书册。见玉壶入内,向他行礼,并未多言,只是停了笔,朝外挥手,于是余下宫人无声退至殿外。
“昨夜打扰偃师了?”
待宫人们尽数退下,屋内只有他们二人,伯无咎开口问道。他目光停留在玉壶面上,似乎看出她的倦意。
“无事。”室内寂静,玉壶也就势低声作答,“昭冥已奉殿下之命,连夜回皇宫打探陛下病势,几刻后便会归来。”
“本宫便静候佳音了。”伯无咎微一点头,复又低头批阅文书。“偃师自便就是。”
玉壶并不拘束,自顾至一扇雕花格窗前站定。窗外是一池荷花,花叶交错间,夏意在层叠假山掩映下于水中浮动。
昨日夜来香丛中,伯无咎拜托玉壶的便是此事——派昭冥回皇宫探听皇帝病情。皇帝久病不见人,他自然已派过人打探。只是德妃势大,宫中眼线密布,伯无咎派出的探子被悉数拦住,无法越过德妃寻得皇帝病情真相。伯无咎非愚笨之人,玉壶已点明兵符不在道泽山,恐怕他也在推测郊祀一行是否有他人插手,为了将他引开皇城,借机设局。待来日回宫,便如羊入虎口。昭冥的身手他已见识过,若由他来做,或能寻得真相。玉壶心中有数,对昭冥亦十分放心。能否探到皇帝病情另说,自保确是无虞。
池水在日光照耀下泛起细碎银光,又被微风吹散,波光潋滟,漾开层层涟漪。玉壶凝神于水面,不知为何,思绪又绕回那支无主的回声筒,莫名生出一丝不安。她收回目光,在屋内游移,视线落在了墙角的一座香炉。
香炉四周有翻卷云纹围绕,底座环着只三足金乌,雕工精美,多半出自名匠之手。应是快要烧尽,丝缕炉烟升起,沉水香气只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空气中。
玉壶看向伯无咎,他仍埋首于文书之间。鬼使神差地,她走向桌案前那人,突兀发问:“殿下每日此时都会批阅文书?”
“不,”伯无咎笔势一顿,从案上抬头,耐心答道,“这几日祀礼繁重,堆了许多事未做。明日便要回宫,多少还需理一理。”
玉壶走近时,又转头去看墙角的香炉。炉中香烟微弱,将尽未尽,吊着最后一缕烟气。
困扰玉壶多日的迷雾似乎随着那缕炉烟有所松动,进而现出缺口,她自觉就要探到关键。不经意间,玉壶皱皱鼻子,沉水香味仍弥留在室内,可另一股熟悉气味亦钻入鼻腔,是那日德妃殿中闻到过的罗生草药味。于是脑中似有惊雷炸开,神思霎时清明。玉壶此刻已然拨开重重浓雾,两月前何人买下了回声筒材料,为何几日遍寻不见兵符,从皇宫至行宫的罗生草气味又从何而来。她心下明了。
原来是他啊。
此时香炉熄灭,炉底随之微微下陷,无人能够察觉。
若是玉壶不在此处的话。
被戏弄的怒意升腾而上,先于理智占据了她的心神。未及开口,机关已然触发,脚下地板倏地反转,伯无咎及玉壶都未来得及逃开,猝然失重,两人被一同卷入陷阱。
行宫某处。
湖岸边绿树成荫,层层枝叶交叠,将日光切作无数斑驳碎片。一人长身玉立于其中,光影晃动间,姿态清逸,然辨不清面容,仿佛只是树下幻影。一名内侍俯首躬身站在树荫外,形容恭谨,语气敬畏。
“偃师果真神通广大,步步全如计划一般。太子现下已然困于密室,宫中得信后必会大喜,偃师可要回宫复命?”
那人沉默一瞬,语气疏离,似从远处传来:“不过是皇命所托,此间既已事了,无谓多留。”
言毕,不及那内侍再说些什么,那人便转身离开。
风掠过枝梢,重重树影映于湖面,又被打散。内侍再抬头时,那人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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