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立世数百年，江湖之外改朝换代，也仍是平阳门派之首，关中名声第一。
今日剑门大公子苏珩娶亲，新妇姓朱名玉，虽并非世家门派女子，也无人薄待，剑门向武林榜前列一一送过喜帖，宾客如云，无不应邀。
南城忠义堂堂主徐赪曾在苏珩剿除匪寨时与他相交，意料之外竟也受请，立即千里迢迢赶来，先因平阳繁华吃了一惊。苏珩早已为众人准备住处，不过忙于事务，不曾特意会面。他已错过婚仪，来不及休整，便风尘仆仆赶去。
徐赪由门下弟子领路进入，不愿叫人轻看自己，只是从余光瞧剑门屋宅，心中暗道，盛名如此，算开了眼界，住处竟称得上巍峨二字。
徐赪穿过连廊，见苏珩正在侧身与宾客交谈，眉清目朗，气度不凡。不等他上前，苏珩发现他到，面露喜色，迎了过来：“徐兄弟！我只怕路远难行，你不肯吃我这喜酒——”
席间热闹，却有两人在新房前鬼鬼祟祟。说是鬼祟，其实只有一人如此，另一位少年叫他拽着，与苏珩生得相似，因身形瘦削，眉眼轮廓更为锐利，神情十分冷漠，有些许稚气才显得不过于阴沉。
“长玄，去看你长嫂。”
二人便是苏家兄弟的表亲卓开霁与剑门二公子苏长玄。
卓开霁装扮高调，面目自有几段风流，语气甚为轻佻。他并未与这位新妇碰过面，只听旁人议论是位美人，对她相貌颇为好奇，不过知道分寸，自己不冒头，使大劲推了苏长玄进，边探头张望。
冷不丁从后头挨了一马鞭，他抽一口冷气，听着耳熟的声音：“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卓开霁低声揶揄：“到哪儿都带鞭子，冉镖头再替你比武招亲也没个胆大不怕死的敢娶你。”
那女子一身劲装，冷哼道：“从来只有我想不想，何来旁人敢不敢，贱人，你再讲这些，今日便躺着回云外楼。”
卓开霁伸出手指比划：“姑奶奶，轻声些吧。”
苏长玄手中提着食盒，他底盘稳当，顺着卓开霁的力道只走了几步，便像根木头似的杵在新房，不知该如何应对，目光在房内逡巡。
红绸比霞色更烈，照进的光从中透过，一应物件都泛着浅淡的红，唯独窗边叫不出名的细叶白花不曾有变，合卺酒上系的红线让风吹得微颤。
新妇的盖头不知是因风，还是因人，起了几分涟漪。
她的侍女蝉衣道：“二公子来了。”
有光落在她的指尖。她十分白，从脖颈到腕子，雪一般，只是指甲修剪得圆钝，能认出不是双养尊处优的手。
她曲起手指，挑起半边遮面的锦缎，露出殷红薄唇，一只凤眼，一弯黛青细眉，其实娇艳得叫人目眩，不过始终噙笑，便像人间花，能触手可及了。
“弟弟？”
苏长玄猛然回神，那声“长嫂”哽在喉间。他静了片刻，只道：“兄长一时脱不开身，我给你送些吃的……”
数月之前，她还是城郊的农女，苏珩与人踏春，挽弓搭箭，未曾射中野兔，箭矢落在她布裙旁，她落在他心上。
苏长玄缓缓靠近了她，递出食盒，她站起身，他便低头。
厚重的嫁衣发出窸窣动静，宽大袖摆落几分在他手背，随着她的举动滑下，他盯着那边缘金线绣的纹样，听见她水似的言语：“多谢弟弟。外边那么多人，难为你想起我来。”
他抬起头，竟猝不及防对上她的目光。她身量比他高些，正微微低头，认真地注视他。
苏长玄心中蓦然升起几分慌乱，转过头去，却见卓开霁衣角都藏得干净，郁郁回头，又听她夸赞：“真是好孩子。”
他分不清自己心绪，但那绝不是欣喜。他想要离去，连嗓子都发了干：“……那我……”
她忽然握住他手臂，他惊得一颤，听她问道：“衣袖怎么破了？”
他极少穿这样繁复的衣袍，兄长大婚，剑侍说应当体面些，从箱中翻出一套，他才换上。
“许是晨时练剑，不当心碰了。”
她松开手，笑道：“手边没有针线，蝉衣，你明日买些回来。弟弟何时空了，叫我替你补一补，我会些针线活。你身边只有剑侍，父亲忙碌，兄长也常在外行走，他们难免注意不到这些细枝末节。如今我是你长嫂，你大可以当我作母亲，万事寻我，都是应你的。”
他沉默几息，“嗯”了一声。片刻之后，又唤她一声：“长嫂。”
脚步声渐近，兄长的嗓音在背后响起：“长玄怎么在这儿？”
朱玉道：“弟弟送了些吃的给我。”
苏珩笑着打开食盒：“怪我心粗，夫人不要怨我。”
朱玉轻轻推了推他，眼中露出假做的嗔怪，他将她那只手握住，她又笑起来，与对苏长玄的笑相差甚远，带着羞怯与柔情。
苏长玄不自在：“兄长，我走了。”
苏珩应了一声，并未回眸看他，朱玉朝他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回苏珩身上。
苏长玄沿连廊一路向前，颇有些魂不守舍，忽听着一句谩骂，原是冉南金卓开霁二人正在附近下棋，卓开霁眼尖得很，抬手招呼他：“长玄，长嫂好看得很，是吧？当真是人如其名朱颜如玉——啊呀！你这泼妇，手打断了怎么落子！”
冉南金横眉立目，一把将马鞭按在棋盘上，棋子乱作一团：“登徒子做派，我见一次打一次！”
“打就打，你拍鞭子做什么？分明是要输了耍赖，你个臭棋篓子，往后我再不跟你下棋……”
苏长玄不禁皱眉，对这位聒噪而轻浮的表兄更添了三分厌烦，径直回房。
剑侍显庆正蹲在树下吃席上取的糕点，站起身时讲话都含混不清：“公子，要歇了吗？”
他不搭理他，将外袍脱了搭在架上，显庆将脸一抹，又道：“我收起来拿给下人洗了，公子明日要穿哪件？”
苏长玄只说：“不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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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玉睁眼时，苏珩已醒了许久，目光灼灼地看她，她笑着埋下头：“你要将我盯出洞了。”
苏珩亲昵地凑近她，他们交颈鸳鸯一般亲密，朱玉推了推他：“不要闹了，你们这样大的门派，不该看重规矩吗？我该去给父亲敬茶？”
苏珩叹一口气，朱玉见他神情，发出轻笑，被他捏住鼻子，便摇头挣脱。二人起身穿衣，苏珩亲自替她挽发：“我母亲离世多年，父亲兄弟也都生疏，倒没有那些条框。平日不必寻他们，你只管自己高兴，谁敢约束你，叫你生气，你夫君头一个不答应。”
朱玉道：“都是亲人，为何生疏？”
苏珩挑了一支牡丹金钗插在她发间：“旧事不好提。要出门去玩吗？我陪你一道，云外楼的新菜式不错。”
朱玉靠着他思索，他长发散落，蹭在她颊边，微微发痒。
“我与你相识这样久，却只在拜堂时听过一次父亲的声音，再怎么生疏，总觉得不好……”
苏珩拇指抚过她眉尾，无奈道：“好吧，我从南城回时带了当地的茶叶，算是不错，泡一壶提过去，你见了他后，也不必再觉得有什么负担了。”
朱玉牵住他的手：“我难免惶恐，你初次说喜欢我就要求亲，我只知道你叫苏珩……”
苏珩笑着听她讲那些讲过许多次的轱辘话，待她终于停下，才俯身亲了亲她：“好夫人，你夫君自然要随你高兴，这便泡上茶，成不成？”
只是到他们收拾齐整，用过早膳，那壶茶也已经凉透，苏珩不愿再换，又看她独自一人惶惑得很，索性就与她一起去了。
剑门门主名唤苏仲清，正值壮年，不见白发，早到书房中理事，江湖上传言他性情冷淡，待人疏离，果真如此。他们夫妇叩门进了，也只是得他漠然一瞥。
苏珩道：“父亲。”
朱玉也随他唤：“父亲。”
苏仲清应一声，道：“日后不必请安。”
朱玉勉强笑了笑，仍旧倒了一杯茶，不过只放在他案边，不敢要他亲手来接：“阿珩念着父亲，特意带的好茶……”
苏仲清听闻此话，又看他们一眼，抿了一口冷茶，搁置在旁，不作评价。
朱玉无措地扯苏珩衣袖，苏仲清问：“你叫朱玉？”
她忙答：“是，父亲。”
苏仲清道：“去吧。”
苏珩便笑道：“是，父亲。”
出了门，朱玉埋怨道：“你说父亲不会喝的。”
他无甚所谓：“他夸了，你怎知他不是偏偏爱喝些凉的？”
她气得停步，叫起他名字：“苏珩！”
蝉衣忽然出声：“少夫人，二公子在那儿。”
朱玉去望，见他握着佩剑立在树下，欣喜地抬手招呼：“弟弟——”
苏长玄走近，苏珩便道：“这身衣裳，练剑不沉？”
他对苏珩的话置若罔闻，仍穿着昨日衣袍，朱玉问他：“用过膳了？”
他点头，朱玉又问：“时候还早，没来得及买针线，我预备着出门呢，弟弟与我们一块儿吗？”
他又点头。
苏珩瞧他几眼，道：“你那剑侍竟不在。”
苏长玄这回听见了：“他起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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