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外楼新聘的琴师技艺高超,他们一行人坐在包厢中听平沙落雁,要了茶水与几样糕点,玉条酥、透花糍之类,苏长玄脱了外袍,朱玉正低头缝补。
苏珩端着君子做派,没有当众与她腻歪,却忍不住道:“夫人,我要个帕子。”
朱玉应他:“嗯。”
苏珩又道:“要绣一双鸳鸯的。”
朱玉应他:“嗯。”
忽有人大怒,粗声粗气叫嚷:“岂有此理!”
朱玉吓得一颤,针扎了手,一滴血沁入布料,她眼中蓄了几分泪意,揩了揩那痕迹,自然揩不掉。
苏长玄抬眼看她,捏杯子的五指蓦然收紧,苏珩已经握着她关切:“疼?吹一吹。我不要帕子了。”
朱玉叫他逗笑了,问道:“他们吵架似的,是在说什么?”
苏长玄耳力极好,听了始终,答她:“鸩宫在平阳杀了人。屠了满门。”
苏珩却道:“你不必同她讲这些。”
苏长玄见她脸色发白,不禁愣住,想到她并非江湖中人,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自觉失言,不再开口。
大堂众人过于气愤,愈发高声,不必细听也能知道他们谈论的内容:“何其猖狂!”
“如今平阳武林高手云集,这魔宫也敢登堂入室?”
剑门喜事,请的自然不是小人物,鸩宫却能悄无声息杀人灭口,他们惊诧于其实力可怖,更因鸩宫对他们的轻看咬牙切齿。
“兄弟,你有所不知,鸩宫为恶已久,那宫主名叫沙鹜,少有人能与之为敌,性情暴戾,杀人如麻……”
“约莫十年前,更是有桩惨案!这魔头在百闻客栈大开杀戒,用无辜侠士试‘秋月剑’,血流成河,死了百余人——”
“说起秋月剑,也是可惜,当年林夫人锻兵成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多少人求她为自己铸造,最后却被那魔头……”
见朱玉听得入神,苏珩便为她解释:“从前一位匠师,名叫林秋月,传闻她天赋异禀,铸造的兵刃夜中泛光,并有龙吟之声。她夫婿是当时极有名的侠客,唤作飞花刀温陇,刀法卓绝,只是林秋月遭了毒手后,他也不知所踪。”
蝉衣替朱玉倒茶,她碰了碰茶杯,并未端起,侧身看向苏珩:“夫君见过他们夫妇吗?”
苏珩摇头:“我那时年纪尚小,无缘得见,也是憾事。”
朱玉笑了笑,低头缝补苏长玄的外袍,口子不大,这回很快便好,她递给他,嘱咐着:“你先穿,有些脏污,回去洗一洗。”
苏长玄起身来接,低声道:“多谢。”
苏珩问她是否要走,朱玉说想再听会儿曲子,几人吃了些糕点,临行时,忽有一人高喊:“剑门大公子可在此处?”
苏珩应道:“在。何事寻我?”
那人奉上帖子,笑道:“我家主人是潮生阁少阁主邬良,昨日与您见过,也在宾客之中。从前交手,不分胜负,难得重聚,想邀您明日在玄武山崖再行比试。”
潮生阁本与平阳相隔甚远,唯有产业百闻客栈在各地开设,且心法并不以武功见长,平素靠消息灵通著称,唯有这少阁主痴迷此道。
苏珩倒是生不起兴趣:“你家主人却不知道我新婚,要挑这会儿?”
他与朱玉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哪里肯出去吹风。
朱玉看他片刻,忽然饶有兴味地说:“竟有人找你比试,我从未见你武功,现在才觉得你是剑门公子呢。他是今日而非昨日差人递这帖子,又是明日才去,大约只以为已经替你考虑好了。”
那人立刻奉承:“少夫人真是聪慧,我家主人想着公子是位英雄豪杰,不为儿女情长牵绊,虽难得一次千里迢迢赶来,但也等到如今,只盼能与公子再行比试。”
朱玉又冲苏珩道:“英雄豪杰!”
她这称呼有些戏谑,眼神狡黠得像只狐狸,苏珩无奈笑道:“帖子我接了,记得要他点到为止。”
出了云外楼,朱玉兴致颇高,逛过去几间铺子,却一样首饰不买,倒是比着料子替蝉衣定了身新衣。苏珩看中一只翠玉镯子,她戴上一试,觉得确实质地晶莹剔透,十分称人,不过举着腕子瞧几番,还是摘了放下。
“良玉易疵,清水易污,我向来不爱至清至纯的东西。”朱玉望着苏珩,她时时噙笑,神色温柔,眼中情意缱绻,一时被垂下的眼睫遮挡,在间隙中露出些许幽深不明的意味,“唯恐我这粗鄙之人,扬手便碰碎了它。实在不合适。”
苏长玄不解其意,猜想着,是因出身?她在天地间成长,对华贵之物并不痴迷,其实是好品行,又何必如此贬低自己?
苏珩拥住她,她便在他臂膀间依偎,俨然一副无害温驯的姿态,毫无异样。
潮生阁少阁主与苏珩约在未时,朱玉仿佛整日都记着这回事,替他整理衣装、问他那人武功如何,他有几成把握胜他。
苏珩自然要抬一抬自己:“他天分不高,只算勤勉,我在关中的名号响亮,只你没听过。”
朱玉嗔道:“我哪里懂什么刀剑,你厉害不就足够。”
她同他坐在湖边廊下喂鲤鱼,忽然揪着他的袖子晃晃:“记得我从前提的渔亭糕吗?平阳少见的,我从行脚商人那儿吃过一回,特地学了做法,还托膳房采买了材料,你早些去,早些回来,我做好了留着等你。”
苏珩哪会不应,早叫下人备好了马匹,算着时候出了门去。
朱玉不曾送他,仍坐在那儿,手中鱼食丢干净了,随意地拍了拍手,蝉衣从身后递来个黑檀木雕花食盒。这物件眼熟,正是大婚时苏长玄送来的。
蝉衣道:“他那个剑侍显庆,路鉴拖着,嘱咐过,半夜才能放他脱身。”
朱玉在她臂弯轻轻靠了片刻才站起身。她此时穿着绣了莲花纹的青白襦裙,裙摆在行走时绽开,像株亭亭的、不应景的菡萏。
苏长玄院门大开,朱玉见他手持一本剑谱,正在细看,她来了也并未发觉,便唤:“弟弟。”
苏长玄起身,有些意外:“长嫂。”
“弟弟好勤勉,这个时候也在用功呢。阿珩赴约去了,我亲手做了些渔亭糕,原本要给他尝尝,却没来得及。”她将食盒放在石桌上,“我吃惯了粗食,只怕不合你们这些公子的口味,长玄是否能替我试试手艺?”
食盒被揭开,黑鲤鱼模样的糕点躺在其中,排列齐整,她拈起一块,带着笑意的凤眼望着他。
袖口的莲花纹很衬她。
苏长玄脑中闪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又立刻消弭。他沉默地伸手去接,送入口中。
朱玉问他:“好吃吗?”
苏长玄自然点头称赞:“好吃。”
朱玉坐在他身边,欣喜地凑近些:“我替你倒杯茶水。”
他混沌地应声,不知不觉将食盒中渔亭糕都下了肚,忽然想到:“我忘留给兄长了。”
她轻声笑起来:“你喜欢就是好的,他时日还长,不缺这一些。”
苏长玄忽地胸口发闷,避开她的目光,觉得这般温情原是兄长不必渴求而时时拥有的,他何必替他考虑多少。兄长待他疏远,父亲待他严苛,他在院中日日练剑,武功进步,是理所应当,从来不得夸赞。
他呼吸越发急促,竟觉得眼前阵阵昏黑,她急切的声音骤然响起:“弟弟!长玄——这是怎么了——蝉衣!快去安济坊请大夫——”
苏长玄趴在石桌上,她温热的手颤抖地捧着他的脸。
朱玉见他嘴唇微动,抽泣着屏息,附耳去听。
他说:“别哭。”
她怔住了。
苏长玄失去最终的意识之前,感觉到被拥在陌生怀抱中,鼻尖萦绕着极为浅淡的香气。
那是什么气味?
他几近死去,身体这样沉重,难以控制,五识好像被封闭起来。只是他绝不想死,许久之后,耳边响起哀哀的泣音。
他尽力出声,说:不要哭。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被扶起来,忍不住尽数吐出。
朱玉的声音在他耳畔哄道:“长玄,长玄……喝一些……”
他勉强张了嘴,药流进去,呛入了气管,朱玉揽着他,拍抚他的背。他终于生出几分力气睁眼,朱玉的发髻散乱,垂落的青丝在他脸颊边,便能嗅到方才的香气。
天色已暗,房中只匆匆燃了一柄烛台,大夫见他醒来,终于松了口气。
苏长玄躺在朱玉怀中,她神情关切,双目都有血丝,泪痕犹湿,无助地一遍遍抚摸他额头:“醒了好……醒了好……”
他唤一声“长嫂”,已喑哑得无法入耳。
显庆这时才狼狈赶回,急得扑倒在地,膝行过去:“我……我听他们议论公子昏睡……好端端的怎么会成了这副样子……”
大夫问:“公子今日饮食如何?”
朱玉低声道:“午膳我不清楚,几个时辰前,我做了些渔亭糕。”
显庆道:“午膳与前一日吃的相同,怎么会出事?渔亭糕是什么?”
他语气不善,朱玉眼中又有泪落下,断线珠子似的:“我早先跟行商学的,用米粉、胡麻——”
显庆猛地打断她:“公子吃不得胡麻!你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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