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一支看似普通、实则护卫森严的车队驶离了云州府城，踏上了通往西北的官道。车队中央是一辆宽大舒适的乌木马车，内里铺着厚厚的软垫，燃着安神的熏香。嵇停云靠坐在软枕上，闭目养神，脸色依旧苍白，但气息平稳了许多。江棠舟坐在他对面，沉默地望着车窗外飞掠而过的荒凉景色，心事重重。
姬穆则骑着那匹神骏的踏雪乌骓，行在马车旁。他换上了一身便于骑行的玄色劲装，更显英姿勃发。阳光落在他俊美的侧脸上，他时不时朗声与护卫交谈几句，或是指点一下沿途风物，声音清越，笑容爽朗，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巡视出游。只有偶尔瞥向马车车窗时，眼底深处那抹志在必得的幽光，才泄露一丝真实。
范蘅舟骑着匹温顺的小母马，跟在队伍后面。他的大药箱由一名护卫帮忙驮着，自己则背了个鼓鼓囊囊的褡裢，里面塞满了沿途采购的当地小吃和稀奇古怪的药材。
他一会儿凑到姬穆马前，指着路边一株不起眼的野草大呼小叫：“殿下快看！那是‘七叶一枝花’，解毒圣品啊！可惜年份不够……”
一会儿又溜达到马车旁，隔着车窗跟江棠舟搭话：“江姑娘，尝尝这个！云州特产的杏脯，酸甜开胃！赶路不晕车！”活像个精力过剩的旅行团导游。
他的插科打诨，奇异地冲淡了队伍中沉闷压抑的气氛。连那些面容冷硬的护卫，看向这个活泼小神医的眼神都柔和了几分。
晌午时分，车队在一处官道旁的简陋茶棚停下歇脚打尖。茶棚里已有几桌客人，大多是行脚的商贩和赶路的百姓。
其中一桌坐着几个风尘仆仆、带着浓郁茶香的汉子，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面容愁苦的精瘦男人，正唉声叹气地跟同伴诉苦。
“这趟算是白跑了，肃州那边卡得太死！说什么新颁了‘茶引’，没有州府加盖的‘特准’印章，一律按走私论处！我们这点小本生意，哪里攀得上州府的高枝？辛辛苦苦运去的上品毛尖，全被低价强征了！连本钱都捞不回来！”
精瘦男人捶着桌子，一脸愤懑。
“可不是！以前也没这么严啊！”同伴附和道，“听说新调去的那个转运副使，姓胡的，心黑手狠，雁过拔毛。专卡我们这些小茶商，那些有门路的大商队，交够了‘孝敬’，反倒畅通无阻！这世道……”
他们的谈话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茶棚里显得格外清晰。
姬穆端着粗瓷茶碗，慢条斯理地喝着，仿佛没听见。他身边的护卫首领却微微皱眉，低声道。
“殿下，西北茶马道乃朝廷命脉，这‘特准茶引’……似乎有异。”
姬穆放下茶碗，温润一笑：“商贾之言，难免夸大。不过，既然听到了，稍后到了驿站，让暗卫留意一下这个‘胡副使’便是。”
“若真有不法，正好一并查了。”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已将线索记下。”
江棠舟坐在马车里没下来，透过半开的车窗听着外面的议论，眉头紧锁。这西北的水，果然深得很。
范蘅舟则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羊杂汤，凑到了那桌愁眉苦脸的茶商旁边坐下，自来熟地搭话：“几位大哥，从肃州回来的？哎哟，听你们说的，那地方现在这么难混？连茶都不让好好卖了？”
茶商们见是个年轻热情的小大夫，警惕心稍减。精瘦男人叹道：“可不是嘛小兄弟，难啊！我们徽州‘叶记’茶行，几代人的小本买卖，这次差点就栽在肃州了！那胡扒皮……”他意识到失言，赶紧住口，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胡扒皮？”范蘅舟眨眨眼，一脸好奇宝宝的样子，“谁啊？这么厉害？”
“就是新来的转运副使胡魁！”旁边一个年轻点的茶商忍不住愤愤道。
“仗着手里的权，变着法地勒索。没有他点头的‘特准茶引’，好茶也得当烂叶子卖。我们掌柜的托人送了几次礼，连门都没摸到。听说他只认……”他做了个掂量银子的手势。
范蘅舟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随即又皱起小脸：“那你们掌柜就没想过找更大的官告他？”
“告？”精瘦男人苦笑摇头，“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我们连泥鳅都算不上。那胡魁背后，听说站着京里的大人物。谁敢告？告了也是石沉大海，还得惹祸上身。算了算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这肃州的生意，不做了！”
他语气中满是无奈和绝望。
范蘅舟听着，大眼睛滴溜溜转着，似乎在盘算什么。他凑近那精瘦男人，压低声音道
“大哥，你们那被强征的毛尖……还有剩的不？或者下脚料也行。小弟我略懂点药理，有些陈茶配药可是好东西，价格嘛……好商量！”
精瘦男人一愣，没想到这小大夫还想着做生意。他犹豫了一下，想着反正也是亏本，能回点本钱也好，便点了点头。
姬穆在不远处看着范蘅舟和茶商嘀嘀咕咕讨价还价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这小神医，倒是个妙人，精明得坦荡，也懂得从市井中挖掘线索。他招来护卫首领，低声吩咐了几句。
就在这时，茶棚外官道上，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七八个穿着统一褐色劲装、佩着腰刀的汉子纵马而来，个个神情凶悍。为首一个脸上带疤的壮汉，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茶棚，最后死死盯住了那桌徽州茶商。
“叶老三，可算让老子堵着你了！”疤脸壮汉翻身下马，带着人气势汹汹地闯进茶棚，径直走到那精瘦男人面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碟乱跳。
“欠我们‘黑虎帮’的过路银子，该还了吧？！”
茶棚内顿时一片死寂，其他客人噤若寒蝉。
精瘦男人叶老三吓得脸色惨白，站起来连连作揖。
“刘……刘爷！不是小的不还，是小的在肃州血本无归啊！您再宽限几日！宽限几日！”
“宽限？”疤脸刘狞笑一声，一把揪住叶老三的衣领。
“老子宽限你，谁宽限老子？拿不出银子，就拿你的茶叶抵债。兄弟们，给我搬！”
他身后的打手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茶商们放在一旁的几包茶叶。
“放肆！”一声怒喝如惊雷炸响。
众人惊呼，只见那马车旁，竟然瞬间出现了一身玄衣的青年。只见那青年神色冰冷，如暴雨雷霆欲来之兆。
疤脸刘的手僵在半空，对上姬穆那双深不见底、蕴含着恐怖威压的眼睛，如同被猛兽盯上，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这人……
他身后的打手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所慑，动作僵住。
“滚。”姬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寒意。
疤脸刘额头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虽然横行乡里，但眼力还是有的。眼前这年轻人，衣着气度绝非寻常，尤其那种久居上位的威压，绝不是装出来的，他这是踢到铁板了。
“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就滚，这就滚。”
疤脸刘吓得魂飞魄散，松开叶老三，带着手下连滚爬爬地冲出茶棚。上马狂奔而去，连头都不敢回。
茶棚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敬畏地看着姬穆。
姬穆转身，脸上瞬间又恢复了那温煦如春风的笑意，仿佛刚才的煞神只是幻觉。
他看向惊魂未定的叶老三，温声道：“这位掌柜受惊了。些许宵小，不足为惧。你们方才所言肃州‘特准茶引’之事，本王……在下略有耳闻。若掌柜信得过，可留下名帖住址，待我等到了肃州，或可代为查问一二，还商路一个公道。”
叶老三等人如梦初醒，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多谢贵人，多谢贵人救命之恩！小老儿徽州叶家茶行叶三，叩谢大恩！”
他们激动得语无伦次，万万没想到绝境中竟遇上了贵人。
范蘅舟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随即满脸崇拜地凑到姬穆身边。
“殿下，您刚才太威风了！一个眼神就把那群恶狗吓跑了。简直是天神下凡啊普度众生啊！”他这马屁拍得直白又热烈。
姬穆笑着摆摆手，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江棠舟。
江棠舟确实有些意外。她没想到姬穆会为了几个素不相识的茶商出头。
虽然知道他此举必有深意，或是收买人心，或是为了“特准茶引”的线索，但客观上，确实解了茶商之困。
“举手之劳。”姬穆对叶老三等人温和道，“起来吧。收拾东西，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叶老三等人千恩万谢地留下名帖，匆匆收拾东西离去。
车队重新启程。马车内，嵇停云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目光透过车窗，淡淡地扫过外面正对姬穆满脸堆笑、大拍马屁的范蘅舟，又落在叶老三等人远去的背影上。
西北的网，比预想的还要大。而范蘅舟那跳脱的身影穿梭其间，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虽搅动涟漪，却也让他更容易暴露在危险之下。此去肃州，需更加留意。
车轮辘辘，碾过干燥的黄土官道，卷起阵阵烟尘。马车内，江棠舟沉默地给闭目养神的嵇停云递了杯水。范蘅舟在外面缠着姬穆问东问西，笑声爽朗。姬穆则含笑回应，阳光俊朗，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
平静的表象之下，肃州的阴影已然迫近。而范蘅舟在替嵇停云换药时，看着他肩胛处那以惊人速度愈合，连“玉蟾生肌散”都解释不了的伤口，眼中那深沉的疑惑，再次翻涌上来，如同潜流。
四人小组正式上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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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西北篇|肃州茶道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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