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车队终于抵达了计划中的落脚点。那便是位于官道旁、隶属军驿系统的“黑石驿”。驿站规模不大，但墙体厚实，瞭望塔高耸，在荒凉的西北边地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驿站驿丞是个精干的中年汉子，姓赵，早已得了通知，毕恭毕敬地将姬穆一行迎入最好的又带有独立小院的房舍。
护卫们迅速接管了驿站的防卫，布下岗哨，气氛顿时变得森严起来。
嵇停云被安置在院内最安静的厢房。范蘅舟提着药箱，哼着小曲跟了进来：“嵇先生，换药时辰到了。嘿嘿，让我看看您这身体恢复得咋样。”
他熟练地解开绷带，当看到那狰狞的箭伤处，新生的嫩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着创面，甚至隐隐透出健康的粉红色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我的个乖乖……”范蘅舟眼睛瞪得溜圆，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伤口边缘，感受着那蓬勃的生机。
“这……这不合常理啊。就算是吃了仙丹，这愈合速度也太离谱了，您这身子骨……莫不是传说中的‘先天圣体’？”
他看向嵇停云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的研究欲。
嵇停云闭目养神，对他的惊叹恍若未闻，只在范蘅舟冰凉的手指触碰到肌肤时，几不可查地微蹙了下眉。
“哎，先生您别不理我啊！”范蘅舟一边动作轻柔地涂抹药膏，一边嘴皮子不停。
“您说说呗，是不是有什么独门秘法？或者吃过什么天材地宝？您放心，我范蘅舟对天发誓，绝对不外传！”
“咱就是想长长见识，精进一下医术！您看，我要是学会了，以后能救多少人啊！”
他絮絮叨叨，软磨硬泡，似乎是嵇停云不理他便不会罢休。
就在他低头专注于伤口，指尖再次沾着药膏涂抹上去的瞬间，一道酥麻的触感从指尖直奔他的大脑。
“滋啦……”
一幅极其模糊、却又带着强烈情绪冲击的画面碎片，毫无征兆地闯入范蘅舟的意识。
昏暗的书房，檀香袅袅。一只纤弱无骨的芊芊素手，正将一张薄薄的、写满字迹的桑皮纸，小心翼翼地塞进一个陈旧书籍的封皮夹层里。纸张边缘，一个清晰的凤凰纹印鉴一角隐约可见。他能清晰感受到这只手的主人，心中的算计和一丝扭曲的快意。
“啊！”范蘅舟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药钵“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药膏洒了一地。
他脸色瞬间煞白，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心脏狂跳不止，一股莫名的、深沉的寒意和恐慌攫住了他。
“怎么了？”嵇停云睁开眼，平静地看着他。
“啊……没……没什么！”范蘅舟猛地回过神，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收拾药钵。
“一不小心手滑了，吓着您了吧？”
他不敢看嵇停云的眼睛，只觉得心慌意乱，刚才那瞬间的冰冷感觉挥之不去。那画面是什么……是幻觉？
他使劲甩甩头，试图把那诡异的感觉甩出去。
嵇停云深潭般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慌乱的动作，没有追问。业力之丝，已悄然颤动。有些东西，封印再深，在特定的牵引下，也会泄露一丝痕迹。
与此同时，驿站简陋却干净的正堂内。姬穆正听着暗卫首领的低声禀报。
“……已查实，徽州叶家茶行掌柜叶三所言基本属实。肃州转运副使胡魁，上任三月，借‘整饬茶马’之名，私自增设‘特准茶引’，索贿无度。其背后，疑似与京中户部侍郎钱有道有牵连。钱有道，是已故郑贵妃的远房族弟，与二皇子府走动甚密。”
“另，今日茶棚那伙‘黑虎帮’匪徒，已查明是肃州地头蛇，专司敲诈过往商旅，与胡魁似有利益往来。”
姬穆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泛起一丝玩味。
“钱有道，二皇叔。这西北军饷的窟窿，钓出的何止是大鱼啊……”
他停下了缓缓敲击桌面的手，轻声说
“这‘特准茶引’是突破口，继续深挖胡魁，搜集他与钱有道、黑虎帮勾结的实证。要快。”
“是！”暗卫首领领命。
“殿下，”
姬穆话音刚落，另一名暗卫匆匆而入，低声道。
“驿站外围发现不明身份游骑窥探，行踪诡秘，似有军伍痕迹。已被我们惊走。”
姬穆眼神一凛：“某些人的私兵？”
他走到窗边，望着驿站外沉沉的夜色和远处起伏的山峦黑影，温润的笑容彻底消失。
“盯紧了，看来这西北，有人不想让本王安稳地查下去啊。”
暗卫点头，轻声道： “是。”
他正欲离开，便被姬穆叫住。
“等等。”
“让赵驿丞来见我。”
黑石驿的夜风带着戈壁特有的粗粝感，呼啸着掠过土黄色的高墙。驿站正堂内，烛火通明，气氛却有些微妙。
姬穆坐在主位，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温润笑意，仿佛驿站外的窥探只是小插曲。他面前摆着几碟驿站能拿出的最好的菜肴，虽不精致，倒也热气腾腾。赵驿丞恭敬地侍立一旁，额头微微见汗。
“赵驿丞不必拘谨，坐下一同用些吧。”姬穆声音温和，指了指下首的位置，“这西北驿路，辛苦你们了。本王此行，也是为了肃清边弊，还将士们一个朗朗乾坤。”
赵驿丞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小人不敢，殿下折煞小人了，殿下为国为民，亲赴险地，小人等唯有尽心竭力，护殿下周全！”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坐下，只躬着身子道。
“殿下，方才外围的游骑。小人已加派了人手巡夜，定不让那些人惊扰殿下。”
“无妨，些许跳梁小丑，不足挂齿。”
姬穆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夹了一筷子羊肉，吃得斯文。
“倒是这西北的风物，本王颇感兴趣。赵驿丞久居此地，想必对肃州官场民情，多有了解？”
赵驿丞心头一凛，知道正题来了。他斟酌着词句：“回殿下，小人位卑职小，所知有限。只知……肃州自胡副使到任后，茶马道上的规矩，是严了许多。”
“哦？如何个严法？”姬穆饶有兴致地问，眼神却带着洞悉的锐利。
“这……”赵驿丞看了一眼姬穆身后肃立的护卫首领，又看看姬穆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眼神，咽了口唾沫。
“以前商队往来，只需有州府签发的普通茶引，再按例缴纳课税便可。如今胡副使颁下新规，除普通茶引外，还需他本人签押的‘特准’印章，否则……轻则货物被扣低价强征，重则按走私论处，人货皆没。”
“哦？‘特准’印章？”姬穆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这印章，想必不那么容易拿到吧？”
赵驿丞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声音压得更低。
“殿下明鉴……听闻……听闻需得这个……”他做了个掂量银子的手势。
“且数目不菲。那些有门路、背景深厚的大商队，早早打点妥当，自然畅通无阻。苦的便是叶掌柜那样的小本生意人，求告无门，血本无归……唉。”他叹了口气，没敢再说下去。
“原来如此。”
姬穆点点头，脸上笑容不变，他眯了眯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目带寒光。
“看来这位胡副使，倒是生财有道。只是不知这生出的财帛，最终流入了谁的口袋？”
他看似随意地抛出一个问题，目光却紧锁着赵驿丞。
赵驿丞冷汗涔涔，支吾道：“这……小人实在不知！小人位卑，哪能知晓上官的……”
“好了，本王随口一问，驿丞不必紧张。”
姬穆适时地打断他，又恢复了那和煦的模样。
“用饭吧，这羊肉炖得不错。”
这时，厢房的门开了。范蘅舟提着药箱，一脸轻松地走了出来，看到堂中情形，立刻笑嘻嘻地凑上前。
“嘿殿下！嵇先生恢复得特别好，伤口长得那叫一个快！简直神了！我看再有两三天，骑马都没问题！”
他刻意大声说着嵇停云的恢复情况，像是在报喜，又像是在转移话题。
江棠舟也跟在后面出来，她换了身干净的素色衣裙，清冷的目光扫过堂内，在姬穆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垂下眼帘，安静地走到下首一张空桌旁坐下，姿态疏离。
姬穆的目光在江棠舟身上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转向范蘅舟，笑容加深。
“范小神医辛苦。嵇先生能恢复如此之快，全赖你的妙手回春。待到了肃州，本王定会好好嘉奖。”
“谢殿下！”范蘅舟立刻眉开眼笑，搓着手精笑道。
“那个……我听说肃州有上好的肉苁蓉和锁阳，年份足的药效才够顶。殿下您看……”
“没问题。”
姬穆笑着允诺，又看向江棠舟，语气温和。
“棠舟，一路颠簸，可还习惯？这驿站简陋，委屈你了。你想吃什么，尽管让驿丞去准备。”
“有劳殿下费心，不必。”江棠舟声音清冷，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对姬穆这种表面关怀实则掌控的姿态，充满了抗拒。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范蘅舟眼珠子一转，立刻坐到江棠舟旁边，变戏法似的从褡裢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
“江姑娘，你尝尝这个！刚在驿站厨房顺……哦不，是驿丞大人好心给的烤馕～刚出炉的，可香了。你垫垫肚子，别跟殿下客气嘛！”
他不由分说地掰了一大块烤馕塞到江棠舟手里，又冲姬穆挤挤眼。
“殿下您说对吧？人是铁饭是钢！”
姬穆看着范蘅舟，无奈地摇头失笑。
“哈哈哈，是是是。”
他顺势对赵驿丞道
“驿丞，再给江姑娘温碗羊汤来。”
江棠舟看着手里热乎乎的烤馕，又看看身边范蘅舟那真诚又带着点讨好的亮晶晶眼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默默地小口咬着馕，胃里确实暖和了些。算了，人在屋檐下。
姬穆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转向赵驿丞，仿佛闲聊般问道。
“赵驿丞，方才你说那胡副使的‘特准’规矩，苦了小商贩。那像‘叶记’这样被强征了货物的，可有地方申诉？”
“比如……找肃州守备将军？”
赵驿丞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外，声音压得极低。
“殿下……守备将军赵铁山赵将军，是位耿直的悍将。他眼里可揉不得沙子。若真有确凿证据告到将军面前，将军定会管！只是……”
他苦笑摇头“一来，小商贩们势单力薄，哪敢去告官？”
“二来，听说……听说胡副使与赵将军……似乎有些旧怨，关系并不融洽。胡副使背后又站着京里的贵人……这水，太浑了。”
旧怨？姬穆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这倒是个意外收获。文武不和，往往就是突破口。他不再多问，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一顿气氛微妙的晚膳结束。赵驿丞如蒙大赦般告退。
范蘅舟打着哈欠，抱着他的宝贝褡裢回房研究药材去了。
护卫首领则低声向姬穆汇报着加强警戒的安排。
一旁的江棠舟起身准备回房，经过姬穆身边时，脚步微顿。
“殿下。”她声音依旧清冷。
“利用叶三他们，是否太过？”她指的是姬穆留下叶三名帖，意图引蛇出洞或作为人证的做法。那些茶商只是普通人，卷入这种旋涡，凶险难料。
姬穆转过身，灯火映着他俊美的侧脸，笑容温煦依旧，眼神却带着掌控一切的深邃。
“棠舟，你太心软了。想要扳倒根深蒂固的蛀虫，总需要一些‘引子’。本王承诺过会还他们公道，便会做到。”
“况且，给他们一个机会，总好过让他们永远被胡魁之流压榨欺凌，永无出头之日。这，也是本王能为他们争取到的，最大的‘安全’。”
他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悲悯，却字字透着上位者的冷酷权衡。在他眼中，叶三等人既是需要保护的子民，也是棋盘上可以利用的棋子。只要能达成肃清贪腐的目标，些许风险，是必要的代价。
江棠舟看着他，那双含笑的桃花眼里，是深不见底的城府和不容置疑的强势。
她心中微寒，不再言语，转身离去。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只希望能尽快了结这一切，早早离去。
姬穆看着她清冷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蟠龙玉佩。凤目温润，红芒内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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