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车队终于抵达位于西北的重镇,肃州城。
它矗立在广袤的戈壁边缘,城巨大的黄褐色条石垒砌成高大厚重的城墙,它饱经风沙侵蚀,透着一股沧桑而坚硬的边塞气息。
城门口车马行人排成长队,接受着比云州府严格数倍的盘查。守城兵卒穿着半旧的皮甲,眼神警惕而冷漠,带着边军特有的彪悍之气。
姬穆的车队并未亮明身份,依旧伪装成寻常商队。他们排着队,缓缓向城门移动。
满脸横肉的队正站在城门旁临时搭起的木台子上,趾高气扬地吆喝着,唾沫横飞。
“都听好了,所有携带茶叶、布匹、铁器的商队,到这边来。出示你们的‘特准茶引’和货物清单,没有‘特准’的,货物一律扣下,按律审查!”
他身边站着几个税吏模样的人,拿着账簿和算盘,眼神里尽是精明而贪婪。
而几个穿着徽州衣着,显然是叶三同行的小茶商们,正哭丧着脸围在木台旁哀求。
“军爷!行行好!我们这点茶叶是家里最后的本钱了!实在拿不出银子办那‘特准’啊!”
“是啊军爷!通融通融吧!我们按最高的税额交还不成吗?”
“滚开滚开!”那队正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没特准就是走私!再啰嗦,连人一起扣下!下一个!”
姬穆坐在马车内,透过半开的车窗冷眼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神情让人有捉摸不透。
范蘅舟骑着马跟在旁边,气得小脸鼓鼓囊囊,低声骂道。
“呸,狗仗人势的家伙,没想到肃州这帮人比云州那帮人还黑!”
江棠舟在另一辆马车里,面无表情,只是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内心的愤怒。
不久后便轮到姬穆一行人所在的车队,负责盘查的小兵看到他们车队规模不小,护卫精悍,态度还算客气。
“你们是从哪来的强队?运的什么货?‘特准茶引’呢?”
扮作商队管事的护卫首领上前一步,递上伪造的路引和货物清单陪着笑脸道
“军爷辛苦,我们从云州来,运些药材皮毛去关外。没有茶叶,这是货物清单。”
小兵仔细看了看路引和清单,又探头看了看后面的几辆货车,没发现茶叶布匹之类敏感货物,正欲放行。
“慢着!”那站在木台上的队正却踱步走了过来,三角眼扫过姬穆乘坐的那辆外表普通内里却异常宽大结实的马车。
又看了看护卫首领精光内敛的眼神,以及后面范蘅舟马背上那个硕大的药箱,脸上露出一丝狐疑。
“药材皮毛?”队正拖长了腔调,走到姬穆的马车旁,用刀鞘敲了敲车厢壁,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车……够结实的啊?里面坐的什么人?下来看看!”
护卫首领脸色微变,上前一步挡在车门前,语气依旧客气但带着不容置疑。
“军爷,车内是我家主人,身体不适,不便见风。货物清单在此,并无违禁之物。”
“身体不适?”队正嗤笑一声,眼神越发不善,
“老子看你就不像正经商人,谁知道车里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快让你家主人下来!”
他身后几个兵卒立刻围了上来,手按刀柄。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后面排队的商旅都屏息看着,那几个徽州小茶商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
马车车窗的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姬穆那张俊美温润的脸庞露了出来,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一丝上位者被冒犯的不悦。
“何事喧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天然威压,目光平静地扫过那队正。
队正被这目光一扫,心头莫名一悸,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三分。
眼前这俊朗的年轻人虽然穿着普通商人的绸衫,但那气度……绝非寻常商贾可比。
他强撑着道:“你……你是什么人?为何不下车接受检查?”
姬穆微微蹙眉,仿佛嫌他聒噪,并未回答,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通体莹白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玉佩,随意地在那队正眼前晃了一下。
阳光照在玉佩上,云纹流转,隐隐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尊贵气息。
那队正虽然不识得具体来历,但也知道这绝非普通玉饰,再联想到这年轻人的气度和护卫的精悍,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窜上他的脑海。
冷汗唰地一下就从队正额头上冒了出来。他双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声音都变了调。
“大……大人!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贵人,您请!您快请!”
他慌忙挥手,对守门兵卒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给贵人的车队放行!快!”
兵卒们纷纷不明所以,但见队正如此惶恐,哪敢怠慢,立刻搬开路障,恭敬地让开道路。
姬穆收回玉佩,放下车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车队在无数道敬畏、好奇、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缓缓驶入肃州城门。
范蘅舟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随即满脸兴奋地策马追上姬穆的马车,隔着车窗小声惊叹。
“殿下!您刚才那是什么宝贝?那队正的脸都被您吓白了~”
车厢内传来姬穆带着笑意的声音:“一块旧玉罢了。记住,在这西北,有时候,身份比银子更好用。”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指点江山的意味。
江棠舟在后面的马车里,也看到了刚才那一幕。她心中冷笑:身份?他倒是把他的身份和威势运用得炉火纯青。
车队刚进城没多远,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服饰的中年男子便气喘吁吁地迎了上来,对着姬穆的马车深深作揖。
“敢问车内可是云州来的穆公子?
“小人是肃州转运副使胡魁胡大人府上的管事,奉我家大人之命,特来迎接贵客。我家大人已在府中略备薄酒,为穆公子接风洗尘,还请公子赏光!”
姬穆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看来那块“旧玉”的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胡大人有心了。”姬穆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温润有礼啊,“恭敬不如从命,还请管事带路。”
胡府
转运副使胡魁的府邸位于肃州城相对繁华的西区,朱门高墙,气派非凡。
与肃州城整体的粗犷风格不同,府内亭台楼阁、假山水榭,颇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雅致,显然是花了大价钱营造的。
宴客厅内,灯火辉煌,丝竹悦耳。主位上坐着一个身材微胖、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此人正是胡魁。
他穿着簇新的锦袍,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和试探。
“贵人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胡魁亲自起身相迎,姿态放得很低。“快请上座!路上辛苦了!”
姬穆带着温润得体的笑容,从容入座,范蘅舟作为“随行大夫”也沾光坐在下首。
江棠舟以“女眷”身份被安排在内厅偏席,由胡魁的夫人作陪。嵇停云则借口伤势未愈,留在驿站休息。
姬穆环视了这一圈富丽堂皇的宴客厅,心中一阵冷笑。
“胡大人客气了。久闻肃州胡大人治下有方,今日一见,府上气象果然不凡。”
“哪里哪里!都是为朝廷效力,尽些本分罢了!”
胡魁哈哈一笑,亲自为姬穆斟酒。
“穆公子年纪轻轻,气度非凡,一看便是出自名门大家。不知公子此次来肃州,是探亲访友,还是……?”
姬穆端起酒杯,笑容不变:“实不相瞒,家中在西北有些药材生意,近来行情不稳,家里人放心不下,特命在下前来看看。”
“顺便……也领略一下这西北的雄浑风光。”
“哦?药材生意?”胡魁眼中精光一闪,笑容更深,“这可是好买卖啊。如今关外不太平,药材更是紧俏!穆公子若有用得着胡某的地方,尽管开口后,别的不敢说,在这肃州地界,胡某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那在下就先行谢过胡大人了!”姬穆举杯致意,笑容诚挚。
“不瞒大人,在下初来乍到,确实有些地方需要请教。比如这‘特准茶引’……”
他话锋一转,仿佛只是随口提起。
胡魁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如常,打了个哈哈。“哎呀,都是些繁琐规矩,让穆公子见笑了。这不也是为了整肃茶马道,防止奸商走私,保障朝廷税收嘛!”
“穆公子既然是做药材的,那就不涉及这些,不必在意!来来来,尝尝这肃州特产的‘雪驼峰’,鲜美得很!”
他巧妙地避开了话题,热情地招呼着。
酒过三巡,宴客厅气氛看似融洽。
胡魁旁敲侧击地打探着姬穆的“家世背景”,姬穆则半真半假地应对着,偶尔抛出几个关于西北药材市场的问题,显得像个初涉商途的世家子弟。
“胡大人,您这府上的厨子手艺真是一绝!这‘雪驼峰’比我在云州八珍楼吃的还地道!”
范蘅舟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竖起大拇指,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还不忘给胡魁戴高帽。
“难怪肃州在大人治下如此兴盛!连这美食都透着股大气!”
胡魁被他这直白的马屁拍得颇为受用,哈哈笑道:“范大夫过奖了,喜欢你就多吃点,回头让厨子给你打包些带走!”
“那敢情好!多谢大人!”范蘅舟立刻顺杆爬,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对了大人,小人还有个不情之请。听闻肃州边军将士时有伤病,小人虽医术浅薄,也想略尽绵力。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让小人去军营的药庐看看?或许能帮上点忙,也能见识一下边军的伤药配伍,精进医术!”
他说得情真意切,一副医者仁心,求知若渴的模样,让人不好拒绝。
胡魁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但看着范蘅舟那清澈坦荡、毫无心机的眼神,又想到对方只是个贪嘴贪财的小大夫,便放松了警惕,爽快道。
“范大夫有此仁心,胡某岂能不成全?明日我便让人带你去军营药庐看看!不过军中药庐条件简陋,大夫你可别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范蘅舟连连摆手,一脸感激,
“能帮上将士们的忙,是小人的福分。大人您真是体恤下情,爱兵如子啊!”
姬穆看着范蘅舟和胡魁一来一往,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他轻轻拿起那上好的青花瓷杯,轻品了一口茶。
让范蘅舟去军营药庐,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边军伤药补给,往往是贪腐的重灾区,也是最能直接反映军饷问题的环节之一。
由这个看似人畜无害去探查,再合适不过。
内厅偏席,胡夫人正热情地拉着江棠舟说话,无非是些衣料首饰、家长里短。
江棠舟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目光却透过珠帘,落在主厅谈笑风生的姬穆身上。
看着他与胡魁虚与委蛇,看着他从容掌控局面,看着他阳光表象下那深不可测的心机,心中那根警惕的弦,绷得更紧了。
她知道,这场看似宾主尽欢的夜宴,不过是暴风雨前虚伪的宁静。怕是肃州,是要山雨欲来了。
范蘅舟那跳脱的身影,如同一颗微小的石子,被投入了这浑浊的深潭,泛起阵阵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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