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万顷,南海之上,一艘漆皮斑驳、桅杆微斜的旧式商船正破浪前行。
突然,甲板上传来一阵骚动。
几名皮肤黝黑的水手挤在船舷边,指着远处海平面尽头突兀浮现的一片黑影,声音发颤:“坐标没错啊……这、这地方怎么会凭空多出一座岛?!”
“邪门!老子跑这条线二十年,闭着眼睛都能画海图,从来没见过这儿有岛!”
人群里最机灵的那个年轻水手已经扭头冲向船舱,脚步又快又急,险些在湿滑的甲板上摔倒。
不多时,一位披着深色航海斗篷、面容硬朗的男子被请了出来。他眉间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耐,可当他的目光触及那座笼罩在稀薄雾气中、轮廓若隐若现的孤岛时,所有表情瞬间凝固。
“船主……这、这可怎么办?”一名老水手的声音干涩发抖。
被称为“船主”的男人猛地回神,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岛屿深处——只见一缕极淡的青烟正袅袅升起,那绝非自然之气,分明是人为的迹象!
他胸腔剧烈起伏,猛地吸了一口带咸腥气的海风,将所有的惊疑强行压入心底,再抬头时,眼中只剩决断。
“转舵!靠过去!”
船只划开波浪,以一种近乎冒进的速度冲向未知的海岸。
就在船舷与礁石险险擦过的瞬间,船身猛地一震,终于搁浅。
众人争先恐后地跳下船,脚步踉跄地踏上沙滩。然而,未等他们完全站稳,一个身影便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岸边。
那是一名老妪,身着样式古老、颜色晦暗的布衣,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像是用刀刻上去的。她的动作僵硬得不似活人,枯槁的手臂抬起,一遍遍重复着向外推搡的动作。
“走开,”她的声音嘶哑平板,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执行某种指令的傀儡,“外人走开。”
船主强压下心惊,上前一步拱手道:“阿婆,我们并无恶意,只是途经此地,见岛上似乎有人家,特来看看……”
老妪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终于聚焦在他脸上。那眼神深得吓人,里面仿佛藏着千年不化的寒冰与幽暗。
她干裂的嘴唇上下开合,机械重复的话语陡然一变,吐出几个清晰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字:
“杀人啦!救命啊——”
此话一出,阴森的气息瞬间笼罩全场,几名胆小的水手吓得连连后退,冷汗浸湿了衣衫。
一名脾气火爆的水手强压住心悸,指着老妪骂道:“我说你这老妖婆,装神弄鬼的搞什么名堂!”
那老妪却充耳不闻,依旧重复着那几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嘿!我这暴脾气!”那水手怒火上头,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老妪的衣领,扬拳欲打。
“住手!”
一声叱咤传来,只见老者领着岛上渔民蜂拥而至。老幼妇孺皆手持日常工具作防身武器,仿佛下一秒就要上前干仗似的。
水手见状,非常识时务地放开老妪,退回船主身边低声道:“老大,怎么办?”
“无妨。”船主抬手制止,上前拱手赔笑,“各位误会了。我们绝非恶人,也并非有意冒犯。只是偶然途经贵宝地,没成想这位阿婆似乎不太欢迎我们。”
“误会?我们亲眼看到他揪住阿婆的衣领正要上手!”人群中一渔郎愤然道。
另一渔郎附和:“是啊,这还能有假?”
“想不到这世间尽是些仗势欺人之辈。”一渔女忿忿不平。
那火爆水手指着老妪反驳:“分明是这老妖婆古怪的很!我们上前问路,她只管赶人,还诬陷我们杀人!”
另一水手接口:“对!她嘴里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怪话,跟假人似的!”
“你说谁假人?”
“说的就是她,还有你们!”
……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争吵不休。正值一触即发之际,萧综和沉酣及时赶到。
船主一见沉酣,不由得怔住——肌肤宛冰雪,绰约若处子,世间竟有这般遗世独立的佳人!
她的美貌令骚动的人群瞬间安静,水手们个个眼睛直愣愣的,紧盯着她。
良久,船主方回过神来:“敢问这位女郎是?”
沉酣未予理会,径直走向老妪,轻拍其背。说也奇怪,这一拍竟为老妪注入一丝生机,她原本空洞的眼神清明了几分,随即与沉酣相视一笑。
这细微的变化,分毫不差地落入了无声旁观的萧综眼中。他不动声色地上前询问老者:“老父,发生了何事?”
船主此时方才注意萧综,身形明显一震,正要上前行礼,却被萧综一个极快的眼神制止,只能硬生生停在原地。
老者眼角的余光扫过这一幕,态度似有缓和:“他们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竟然要打我们的阿婆。”
老妪在一旁轻轻颔首。
船主立刻接过话头,拱手赔礼:“是我这小兄弟脾气急躁,冲撞了阿婆,实在对不住,还请各位海涵。”
“要我说,分明是那老……”先前那水手忍不住低声嘟囔,却被船主一记凌厉的眼色逼了回去。
萧综见状,侧身附在老者耳边低语:“老父,这位——”他指尖轻抬,暗指船主,“是小子一位旧识。今日之事,可否看在小子面子上,就此揭过?”
老者闻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沉酣,随即抚须呵呵一笑:“既然是阿郎的友人,那便是一场误会,这件事就此作罢!”
“多谢老父。”萧综执礼甚恭。
老者略作沉吟,望向海天相接之处,道:“两三天后有天文大潮,各位要是不嫌弃,可以暂时在我们这岛上盘桓几日,等风浪平稳后再做打算。”
言罢,他转身离去。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沉酣与一众渔民亦随之离开,岸边只余萧综一人。
待众人走远,船主与一众水手齐刷刷跪伏于地,声音压抑着激动:“叩见殿下!”
萧综垂眸,冷眼扫过脚下众人,静默良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平身。”
“谢殿下!”众人这才起身。
船主上前一步,语气难掩欣喜:“想不到殿下安然无恙,陛下若知此讯,不知该何等欣慰!”
萧综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云弁使,你们是如何寻到此地的?”
名为云弁使的船主连忙回话:“此事说来凑巧。陛下因殿下在南海遇险之事心生疑虑,特遣我等前来暗中查探。我等航行至此,见海图上从未标识此岛,又想着殿下或会在此,便靠岸探查。万幸,竟真在此得见殿下。”
萧综眼神骤然一凝:“海图上……从未有过?”
“臣确定无疑。”
他的目光在云弁使脸上停留片刻,并未立刻言语。来到这座岛后的所有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溯,与眼前的信息交织印证。萧综遂心下了然:看来,她就是了。
他若有所思,片刻后,语气恢复平静:“潮起潮落,岛屿隐现,自有天意。此事往后不必再提。”
“诺。”云弁使躬身应道。
— —
左边的老者轻声问道:“阿郎明日便要启程了?”
萧综目光微垂,应道:“是啊。此地虽好,总归还是要回去的。”话音落下,一旁的沉酣却悄然起身,默然离去。
萧综一时瞠目结舌,转向老者疑惑道:“老父,她这……真是莫名其妙?”
老者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捋须轻笑:“想必是你要离开了,她心里难受。”
“……”萧综闻言,面上不禁微热,一时语塞。
“还不快去!”老者催促道。
萧综仍有些发愣,未能立刻会意。
老者见状,将拐杖在地上重重一跺,声音也急切了几分:“快去!”
这下他不再迟疑,转身追了上去。
萧综正于人群中四处寻找沉酣之际,忽而一阵埙声自不远处传来。那埙声如泣如诉,声声寂寥入骨,与万顷波涛融为一曲亘古孤独。
他循声而去,只见沉酣独坐礁石之上,侧影在月光下宛如琉璃雕琢,易碎又坚韧。
他不由驻足,凝神静听,心中蓦然一动:这女子是怀着何等深重的心事,才吹得出如此孤寂的曲调?
沉酣并未回头,却早已感知到他的到来。
“看够了?”
一曲止息,沉酣缓缓转身,双臂轻环于胸前,歪头看着眼前的他。
萧综收敛心神,缓步上前:“埙音孤远,能解其味者寥寥。女郎独爱此器,品味着实不俗呐!”
“也就是一寻常乐器,没什么稀奇。”
萧综闻言,不禁想起坠海时隐约听见的埙声。
自己的生还,是巧合,还是……
他按下心中疑窦,唇角含笑,姿态温雅地向蜿蜒的海岸线一引:“夜色正好,女郎可愿与我沿此海岸同行漫步?”
她未发一语,只清浅颔首。
二人遂沿潮线徐行。海浪轻涌,在沙地上勾勒出细腻纹路,又悄然退去。
默了半晌,萧综终是开口:“你今夜似有所不同,可是……心中藏事?”
“无事。”她惜字如金。
萧综犹豫片刻,又探问:“说起来……为何这些时日总见女郎孑然一身?”
沉酣身形微顿,声音渐低:“我没有亲人。”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袭上心头,她蹙眉阖眼,良久才续道,“幼时,阿父阿母因不慎触怒了一位贵人,遭人构陷,最终蒙冤离世……自那以后,我便只是这天地间的一缕孤魂,漂泊无依。”
原来她身上那股与众不同的疏离感,源于如此坎坷的身世。她父母死于贵人之手,也难怪那日她会刻意加重“贵不可言”四字。
萧综心头泛起一阵唏嘘:“原来女郎身世如此坎坷。”
“这么多年,”她望着漆黑的海面,轻声道:“我习惯了。”
萧综深深叹了口气:“我与女郎真可谓是同病相怜!我不足七月而生,自幼饱受流言困扰,兄弟疏远……肯真心亲近我的,唯有一位年幼的阿妹。”
“看来,你我皆是命运的弃儿。”
“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
闻言,沉酣抬头向他望去,正对上萧综的目光。二人四目相对间俱是一怔,随即心照不宣地莞尔一笑。
此刻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将他们彼此牵动着,心扉也在不知不觉地向对方敞开了一丝缝隙。
沉酣忽然低声说:“若他人不渡,那便自渡。”
萧综愣了愣,随即难得地畅怀一笑。
海风袭来,他见沉酣双手轻轻环抱胸前,似有寒意,便自然地脱下外袍递去。
“我不需要。”沉酣侧身推却。
“你需要。”萧综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上前将外袍披在她肩上。
或许是首次靠的这般近,二人视线倏然相撞,又匆匆别开。他呼吸不由得微微一重。她颊边泛起薄红,侧过脸低声道:
“放开。”
萧综耳根倏地通红,立即松手,转而望向海天交界处,似是转移话题般温言道:“天色已晚,海风愈凉,不如我们先回去歇息?”
沉酣微微颔首,随即径自转身离去,未有半分迟疑。海风拂起她的青色衣袂,那道疏离的身影在皎洁月光下渐行渐远。
这女郎,果真是特立独行,难以接近。
萧综凝望着她的背影,眼中先是掠过一丝错愕,继而却摇了摇头,唇角泛起一抹染着无奈与自嘲的笑意。
他默然举步,远远跟随在她身后,一路无声地陪她走向那处临海的居所。
— —
“一路多多保重。”老者眼角泪光闪烁。
“老父放心,得空我便回来看您。”
“去吧。”
“哎。”
萧综在老者与一众渔民的注视下,稳步踏过连接船只与岸边的跳板。
就在即将登船的一刻,他忽然转身,向仍立在岸边的沉酣伸出手,掌心向上,眼中含着清浅而温润的笑意,朗声问道:“沉酣……随我同去建康,可好?”
沉酣闻声抬眸,正迎上他深深凝视的目光。两人相顾无言,只听得海浪声声,轻柔拍岸。
这无声的对视,好似一场暗流汹涌的较量——是试探,是算计,抑或是……暗生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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