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的死亡流沙区,是大地无声张开的贪婪巨口,静静吞咽着一切敢于靠近的生灵。每一步落下,看似坚实的沙面都可能瞬间化为噬人陷阱。小队行进的慢如负重爬坡,每一步都像踩着初冻的薄冰,令人心头紧绷。
闻诀被顾砚牢牢搀扶着,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那条手臂上。并非无力,而是他必须凝聚每一丝心神——双目紧闭,所有残余的感知化作无形的弦,紧绷在足底和耳蜗深处捕捉着那被无限放大的、沉闷的地底嗡鸣。每一次沙粒的轻微位移,地底深处传来的微弱震颤,都透过这残缺的触觉与听觉,在他脑海中艰难勾勒出模糊的险境轮廓。
“停……”他声音含混得像含了沙,却带着不容迟疑的重量,“左边……沙在动……”
左侧一名老兵闻言猛地缩脚!几乎同时,他脚下那片沙地骤然塌陷,形成一个无声旋转的涡流。老兵倒吸一口冷气,后背瞬间湿透,看向闻诀的目光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骇然与感激。
顾砚的手臂稳如磐石,支撑着少年摇摇欲坠的身形。他看着闻诀苍白汗湿的侧脸,眸光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这一路,少年近乎本能的凶险预兆,已数次将这支小队从鬼门关前拽回。韩承志紧随其后,目光落在闻诀那瘦削却挺直的背影上,眼中的怜惜早已褪去,沉淀下的是对同袍的厚重信任。
“看那颗星。”顾砚抬头,望向墨蓝天幕中几颗疏朗的寒星,声音冷静地指引方向,“沙纹的走向……裴兄,你怎么看?”
裴清宴抹了把糊眼的沙尘,眯起异色眼眸,舌尖舔过干裂的唇:“干得喉咙冒烟,渴死个鬼了……不过……”他鼻子微不可查地翕动,“那边,飘来一丝丝……活物的腥气儿?”他手臂抬起,指向的方位,与顾砚的判断几乎重叠。
当鬼哭峡那如同被天神巨斧劈开的狰狞裂口撞入视野尽头时,所有人胸腔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峡口外,蛮军的营帐连成一片灰暗的潮水,如盘踞的毒蛇。峡谷内,几面残破的军旗在灼热的风中有气无力地抖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凝固的死气。借着昏沉暮色的掩护悄然逼近,触目惊心的景象刺入眼帘:镇岳军的残兵们形容枯槁,许多人衣不蔽体,伤者横七竖八躺在地面,连呻吟都微弱得如同叹息。空瘪的箭囊,无声宣告着粮尽援绝的绝境。
“他们在等,”韩承志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刻骨的恨意几乎凝成冰棱,“等我们流干最后一滴血,或者……跪下去求饶。”
借着韩承志的引路,他们见到了残存的几位将领。这些人脸上刻着风霜与疲惫,伤口犹在渗血,眼神却因韩承志身后那几张陌生面孔而猛地亮起一点微弱的火星。尤其是被顾砚护在身侧、眼眸异常空洞的闻诀。
“诸君,”韩承志的声音沉痛却带着灼热的激动,“这位,便是谢临舟大将军的遗孤,闻诀少将军!虎符在此!”
闻诀在顾砚手臂无声的支撑下,上前一步。他举起手中那半块冰凉沉重的虎符,模糊的视线艰难扫过面前晃动的人影轮廓。没有激昂的呐喊,他用尽全力,让那因虚弱和听力障碍而显得破碎断续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令人窒息的绝望:
“我……是谢临舟之子……谢闻诀。”
他停顿,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腥气,仿佛每个字都重逾千钧。
“我来……带你们……回家。”
死寂。
凝固的空气仿佛一块被瞬间敲裂的厚冰。压抑许久的呜咽如同漏风的风箱,从某个角落响起,接着是难以置信的低喃,武器重重杵地的闷响此起彼伏。冻硬的绝望,被这简单到极致的话语撬开了一道缝隙。名为希望的微弱之物,如同石缝里艰难钻出的草芽,在死寂中颤抖着抬头。
一位鬓发灰白的副将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当年……是有个叫秦莽的亲卫……拼死带走了不满周岁的公子……夫人身边的阿月姑娘,也跟着消失了……”零碎的记忆碎片被翻出,无声地印证着少年话语的分量。
“不能硬碰,唯有智取。”顾砚在迅速厘清所有情况后,语气斩钉截铁。他剖析蛮军内部的嫌隙,指出峡谷地形的利弊,目光最终投向昏黄的天际,“裴兄,你的人,弩箭储备如何?”
裴清宴慢条斯理地检查着臂张弩的机括,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够给那群蛮子头目眼眶里添点零碎儿。”
“好。今夜起,袭扰左翼,声势要大,做出援兵不绝的假象。”顾砚指向沙盘一角。
视线转向韩承志:“韩将军,集中所有医者和草药,优先稳住轻伤者的性命。告诉所有人,援军已至,破围在即!”他手指重重落在峡谷出口,“几昼夜后,必有一场大沙暴。那是我们唯一逃出生天的路。”
接下来的日夜,成了意志与智谋的无声角斗场。裴清宴带着几个身手最利落的老兵,如同滑入夜色的鬼魅。弩箭撕破空气的尖啸,刻意制造的混乱喊杀,在蛮军左翼营地上空彻夜盘旋,搅得对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顾砚则穿梭在伤病之间,有限的草药在他手中化作续命的绳索,沉稳的身影和笃定的话语,成了这支濒死残军最后的锚点。闻诀始终伫立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内,虽然目不能视,他本身就是一面不倒的旗帜,无声地凝聚着涣散的魂灵。
沙暴降临那日,天地骤然变色。狂风卷起亿万黄沙,遮天蔽日,混沌如开天辟地之初。几步之外,人影难辨。
“就是此刻!”顾砚的声音穿透呼啸的风沙,如同出鞘的利刃。
突围之战,惨烈得宛如地狱绘卷重现人间。绝境中的镇岳军残兵爆发出困兽般的凶悍,如同冲破堤坝的怒潮,狠狠撞向被沙暴搅得阵脚大乱的蛮军。顾砚坐镇中军,依据前方传来的破碎信息,不断发出简洁清晰的指令。闻诀紧握虎符,站在顾砚身侧,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浓重的血腥气和兵刃破风的锐响冲击着他残存的感官,脸色白得像褪色的纸,但脊背挺直,寸步不移。
高地岩石后,裴清宴俯身隐匿,异色眼眸在风沙中眯成细线。每一次弩弦轻颤,都带走一个蛮军中试图重整旗鼓的头目——百夫长、千夫长接连莫名栽倒,引起的混乱如同瘟疫蔓延。
韩承志一骑当先,血染征袍,状若疯虎,手中长刀硬生生在蛮军潮水中撕开一道血淋淋的豁口!
天时、地利、人心,顾砚冰冷的算计……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当狂暴的沙尘渐渐平息,幸存的将士们愕然发现,脚下已踏出了鬼哭峡那令人窒息的死亡囚笼,将气急败坏的追兵远远甩在身后。许多人双膝一软,跪倒在沙丘上,压抑许久的哭嚎与震天的嘶吼汇成一片,直冲云霄。
鬼哭峡残军脱困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沉寂的死水潭,激起的涟漪以惊人的速度荡开。
靖安侯李啸山在精致的书房内,失手砸碎了心爱的玉镇纸。惊怒交织,如同毒蛇噬心。监军曹满则兴奋得满面红光,立刻以最快的驿马向京城报捷。奏章里极尽铺陈顾砚的“谋略无双”、“功高勇毅”,以及自己如何“明察秋毫”、“力排众议”促成此行。至于谢家遗孤重现,更是“天佑忠良,不绝英嗣”。
京城,紫宸殿。
景和帝刘仁的手指缓缓划过曹满的奏章边缘,一下,又一下。谢家血脉未绝……镇岳军死灰复燃……顾砚……宁王的外孙……浑浊的眼珠深处,警惕、算计的光芒交替闪现,最终沉淀为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暗。
“拟旨。”他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嘉奖鬼哭峡有功将士,擢韩承志暂领镇岳军事务,戍守北境。召谢氏后人闻诀,及有功之臣顾砚、裴清宴,即刻入京面圣。”
这道金灿灿的旨意,是华丽的恩裳,亦是无形的枷锁;是踏入风暴的门票,也可能是通往深渊的阶梯。顾砚接旨时神色平静无波,仿佛一切已在预料之中。他清晰地听见,那扇通往帝国权力漩涡核心的门扉,已被他用北境的风沙与血火,撬开了一道缝隙。
离别之日,北境的风依旧凛冽如刀。
韩承志带领着稍具规模的镇岳军,为闻诀等人送行。队伍里,多了两个面容熟悉却带着惶然的脸孔——许凡和孙成功。他们被溃散的镇岳军小队收留保护,如今被韩承志顺势编入行伍,得以暂时安身。
“少将军,”韩承志虎目含泪,对着闻诀的方向重重抱拳,铠甲铿锵作响,“此京城路,步步荆棘。末将在此,当为少将军守住这份心血!但有召唤,镇岳军上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闻诀朝着那沉重声音传来的方向,郑重颔首:“韩将军……珍重。”
顾砚与裴清宴并肩立于风中。
“京城那池子水,”裴清宴用小指掏了掏耳朵,语气散漫得仿佛在谈论天气,“啧,怕是比东海龙宫还浑。我家那老头子,胡子怕是气得能翘起来戳房梁了。”
顾砚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目光投向南方的天际:“正好……回去会会旧人新雨。”
两人目光短暂交汇,无需多言,了然于心。
马车碾过冻硬的沙土,吱呀作响,缓缓驶离这片埋葬了无数血泪的黄沙之地,朝着那座盘踞在帝国中心、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无尽**的城池,驶去。轮痕刚印上冻土,便被风沙一口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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