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上的烛火跳动不安,映着皇帝铁青的脸。王太傅被侍卫反剪双臂押下时,花白的头发散乱,却挺直脊背,只留下一句:“老臣无愧天地,无愧君王,唯愧——未能亲眼见这朝堂清正!”声音在大殿回荡,字字如锤。
宇文珩猛地起身,玉冠上的明珠碰撞作响。“父皇!太傅三朝元老,忠直可见,岂会通敌?此中必有冤情!”他的声音清亮却微颤,十九岁的面容还带着未褪尽的少年意气。
皇帝勃然震怒,抓起案上镇纸狠狠掷下!“黄口小儿,懂得什么朝政?!给朕滚回去闭门思过!”
碎玉溅到宇文珩脚边。他僵立着,看着太傅被拖出殿门的背影——那个教他识字、教他为君之道、在他高热不退时彻夜守候的老人,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无怨无恨,只有深深的担忧。
当夜,风雪毫无征兆地席卷长安。宇文珩褪去锦袍玉冠,只着一身素白中衣,赤足散发,直挺挺跪在宣政殿外的青砖上。雪片如刀,割在脸上、颈上、裸露的手腕上。起初是刺痛,后来是麻木,最后只剩彻骨的寒,从脚底一寸寸冻上来,冻僵了膝盖,冻硬了脊骨。
六个时辰。宫灯在风雪中明灭不定,守夜的侍卫换了三班,内侍劝了七回,他纹丝不动。积雪慢慢没过脚踝、小腿、膝盖,像要将他活埋在这白玉宫中。咳喘一声比一声重,温热的血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又迅速被新雪覆盖。
寅时三刻,二皇子宇文琮披着紫貂斗篷,揣着暖炉,在侍卫簇拥下走近。他低头看着几乎成为雪人的六弟,语气轻慢如逗弄笼中雀:“六弟,一个太傅罢了,值得你把命搭上?父皇最厌人胁迫,你跪到死,他也只会觉得你任性。”
宇文珩缓缓抬眼。睫毛上结的冰晶簌簌落下,露出一双被风雪洗得异常清亮的眼睛。“皇兄不懂。”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那年我染了时疫,高热说胡话,是太傅顶着暴雪上钟南山,跪求隐世的神医下山;我第一次学批奏折,被人设计写了犯忌的话,是太傅撕了自己的奏本,说那是他的批注……他替我扛过的,不止一场雪。”
宇文琮嗤笑一声,正欲再言,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护卫滚落马鞍,连滚带爬扑到雪地里,声音撕裂般嘶哑:“殿下!太傅……太傅听闻您在雪中长跪,刚刚在诏狱……撞墙自尽了!他说……他说‘老臣无能,累殿下至此,唯以此身证清白,愿殿下……保重’!”
宇文珩浑身一震。
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胸口,喉头一股腥甜猛地涌上,他死死咬住牙关咽下,齿缝间全是铁锈味。眼前一阵发黑,雪花旋转着扑来,宫灯的光晕模糊成一片。但他没有倒下。
他撑着冻僵的手臂,手指抠进青砖缝隙,指甲崩裂出血,混着雪水泥泞。一寸,一寸,将自己从雪地里拔起来。冻硬的袍摆“咔嚓”碎裂,冰碴簌簌落下。他站直了,背脊挺得笔直,除了脸色比身上的雪还要白,除了眼底那层冰,冻得更深、更硬。
“备马。”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殿下!您的身子……”老仆扑上来,泪流满面。
“备马!”他重复,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沉冷,目光越过宫墙飞翘的檐角,望向诏狱所在的那个方向。
黑马踏碎琼瑶,直奔诏狱。风卷着雪片迎面扑来,如刀割面。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太傅的血,似乎透过这漫天风雪,滚烫地浇在了他的心口。烫出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窟窿,也点燃了某种冰冷坚硬的东西。
诏狱森冷的铁门前,狱卒跪了一地,瑟瑟发抖。里面隐隐传来压抑的哭声,是太傅带来的老仆。
他下马,一步步走进昏暗。在最深处那间牢房,他看到了那片还没来得及清洗的、溅在斑驳墙上的暗红。旁边散落着几块沾血的碎瓷——那是御赐的“送行酒”。
太傅静静地躺在枯草上,面容意外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淡然。唯有额角那个狰狞的伤口,诉说着最后的决绝与冤屈。
宇文珩缓缓跪了下来。不是跪父皇,不是跪皇权,是跪这位用性命护他、教他的恩师。他伸出冰冷颤抖的手,轻轻合上了太傅未完全瞑目的双眼。指尖触到那逐渐冷去的皮肤,一滴滚烫的泪终于砸落,迅速在枯草上洇开。
“太傅,”他低声说,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风雪太大,您走好。学生不孝……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走出诏狱时,天边已泛起惨淡的灰白。雪不知何时停了,整个皇城死寂无声,像一尊巨大的、冰冷的玉雕。
“这长安的雪,”他翻身上马,最后回望一眼那森冷的铁门,语气轻得仿若叹息,却又重得能压垮宫阙,“该换一种颜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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