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砖宫墙下,夜色如墨。
玄色衣摆拂过青石板,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敲出单调的回响。
云初见走在前面,身姿挺拔如修竹,月光流淌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人独有的清俊轮廓。
那身玄色常服并非纯黑,而是用极细的金线绣着暗纹龙鳞,在月华下流转着幽微的光泽,如同蛰伏的活物,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几近透明。
月光下,他缓步而行,玄衣翻涌如夜潮,身姿孤峭如绝峰。
秦卿许捧着那盒沉甸甸的雪顶含翠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抹玄色身影吸引,却又被那无形的威压刺得遍体生寒。
慈宁宫那场无形的刀光剑影,太后最后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以及这盒来自江南道的赏赐,都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在他心头,越收越紧。
他当然知道这盒子里装的绝不仅仅是茶叶。
太后此举,是试探,是离间,更是悬在他和皇帝之间的一把刀。
但他更清楚,这盒子本身,或许就是关键。
琼琚无声地跟在几步之后,如同一个没有呼吸的影子。
她是太后的心腹,此刻捧着这盒茶,如同捧着一道来自主子的密旨。
又转过一道高高的红砖宫墙,轻轻浅浅的风将浓得滴墨的云吹散开了些许,露出两角弯弯的月牙。
云初见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月光勾勒出他线条流畅的下颌和挺直的鼻梁,另一半脸则隐在浓重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秦卿许。”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在这寂静的宫墙夹道中异常清晰,带着一丝刚离开慈宁宫暖香后特有的、微凉的质感。
秦卿许心头一凛,立刻停下脚步,垂首恭立,但捧着茶叶盒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指腹在光滑的木盒边缘轻轻摩挲,脑中飞速运转:“草民在。”
云初见缓缓转过身。
月光偏爱他,清辉洒落,照亮他线条流畅的下颌,挺直如削的鼻梁,以及那双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琥珀色眸子。
那眸子颜色澄澈,本该如暖玉般温润,此刻却浸着深潭寒水般的冷冽,仿佛能洞穿人心最隐秘的角落。
长睫低垂时,在眼下投下淡淡的扇形阴影,平添几分阴郁。
抬眸时,那眸光锐利如出鞘的利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他唇色是极淡的樱粉,薄而线条分明,此刻正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清浅笑意。
那笑意浮于表面,未达眼底,如同冰面上折射的月光,美丽却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近乎残忍的戏谑。
几缕乌黑的发丝未被玉簪束牢,悄然滑落,拂过他光洁的额角和冷白的侧颊,更添几分不羁的慵懒,却也难掩其下紧绷的、如同蓄势待发猎豹般的锐利。
他像是从古卷中走出的、被月光浸透的玉人,每一处线条都精致得令人屏息,是造物主偏爱的杰作。
他目光精准地落在秦卿许怀中那盒精致的茶叶上。
“江南道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雪顶含翠……”云初见的声音拖长了尾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咏叹的腔调。
“母后待你,倒是大方。”
秦卿许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翻涌的心绪,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的神色:“娘娘恩典,草民……惶恐。”
他刻意加重了惶恐二字,既是示弱,也是暗示,他知道这恩典的分量。
“惶恐?”云初见轻笑一声,那笑声短促,带着点金属摩擦的冷感。
他向前踱了一步,距离拉近,那股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夜风的凉意,瞬间将秦卿许笼罩。
他微微俯身,靠近秦卿许的耳边,清脆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你说……”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针,刺探着秦卿许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嘴角的弧度加深,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戏谑:“……这盒子里装的,当真只是茶叶?”
来秦卿许心脏猛地一缩,但早有准备。
巨大的恐惧感瞬间袭来,但他强行压制住身体的颤抖,没有像之前那样失态。
他猛地抬头,迎上云初见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眼中是恰到好处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被天降横祸砸中的巨大冤屈。
“陛……陛下?!”他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捧着茶叶盒的手却稳住了,没有让它掉落。
他飞快地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木盒,又猛地抬头看向云初见,眼神里充满了无辜的控诉和急切的辩解:“这……这怎可能!”
“娘娘赐茶,天恩浩荡,草民、草民岂敢有丝毫疑虑,这…这定是江南道上好的雪顶含翠!”
“草民、草民……” 他语无伦次,仿佛被这可怕的猜测吓坏了,但话语里却死死咬定这是茶,是天恩,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云初见静静地欣赏着他这番精彩的表演,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玩味的神色更深。
他当然看出秦卿许在装傻充愣,但这番应对,倒也算得上急智。
“呵……”云初见轻笑一声,直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语气恢复了那种慵懒的淡漠。
“母后的恩典,自然是好的。”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秦卿许强作镇定的脸,最终落在琼琚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琼琚。”
“奴婢在。”琼琚垂首应道,声音平稳无波,但捧着茶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
“这茶……”云初见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吩咐。
“秦卿许一商户子弟,品鉴不来,你便……好生替他保管着,带回慈宁宫,仔细收好,莫要辜负了母后一番美意。”
他没有说验验,也没有说品鉴,而是让琼琚,这个太后新的心腹,将茶带回慈宁宫。
这无异于将这颗烫手山芋,当着所有人的面,原封不动地丢回了太后的怀里。
同时,一句莫要辜负了母后一番美意,更是将茶若有问题便是太后辜负美意的潜台词钉死。
琼琚的呼吸似乎有瞬间的凝滞,随即恢复如常:“是,奴婢遵旨。”
她上前一步,从秦卿许手中接过了那盒沉甸甸的雪顶含翠。她的动作依旧平稳,但秦卿许敏锐地察觉到,她接过盒子时,指尖冰凉,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秦卿许双手骤然一空,心底却如同巨石落地。
皇帝没有留下茶,而是让琼琚带回去了。
这意味着皇帝暂时不想在明面上与太后撕破脸,也意味着这盒茶暂时不会成为悬在秦家头顶的利剑。
但他知道,太后绝不会善罢甘休。
云初见不再看秦卿许和琼琚,转身继续向前走去,玄色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疏离。
“跟上。”他淡淡的声音飘来,是对秦卿许说的。
琼琚捧着茶盒,对着云初见的背影无声一礼,随即转身,朝着慈宁宫的方向,快步消失在浓重的阴影里。
秦卿许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压下翻涌的复杂情绪。
他迈开脚步,跟上了那道冰冷的身影。
回到偏殿。
殿内只剩下云初见和秦卿许。
云初见走到窗边,背对着秦卿许,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没有说话。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更漏滴答的声响。
秦卿许垂手肃立,心中却如同沸水翻腾。他知道,那盒茶里一定有东西。
太后绝不会只送一盒茶叶,琼琚带回去了,但太后一定会用其他方式传递信息。
他必须在这段时间里保持警惕。
“草民……草民方才在慈宁宫,茶水饮得多了些,想……想去更衣。”秦卿许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
云初见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苍蝇。
秦卿许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偏殿。他没有去净房,而是闪身躲进殿外一处无人的回廊阴影里。
他迅速从袖中摸出,不是茶盒,而是一小撮散发着清香的茶叶。
在琼琚接过茶盒之前,他借着身体遮挡和颤抖的动作,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盒中捻出了一小撮茶叶。
此刻,这撮茶叶静静躺在他的掌心。
他心脏狂跳,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捻动这撮茶叶。
茶叶细嫩,色泽翠绿,确实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但……重量似乎有些不对?
他屏住呼吸,指尖在茶叶中细细摸索。
突然,他指尖触到一个极其微小的、硬硬的颗粒。
不是茶梗,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分离出来,是一颗米粒大小、通体浑圆的白色蜡丸!
秦卿许瞳孔骤缩,果然有东西。
他毫不犹豫地捏碎蜡壳,里面露出一小卷素白的帛书。
帛书极小,卷得极紧。
他展开帛书,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用极细的墨笔写下的几行娟秀小字。
柳三更。
他脑中飞速旋转。
太后慈宁宫里柳树被称为京城一绝,自然指的是慈宁宫。
子时,慈宁宫。
太后在约他,在皇帝的眼皮底下,用这种方式约他,就在今晚。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来。
子时……
他若不去,便是拂了太后的意,后果难料。
他若去,被皇帝发现,那便是万劫不复。
秦卿许死死攥紧那帛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冷汗再次浸透了他的内衫。
他抬头望向偏殿那扇紧闭的门,门内是深不可测的帝王。
他望向慈宁宫的方向,那里是虎视眈眈的太后。
他如同置身于万丈悬崖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那将是他命运的转折点,也是他必须独自面对的,生死抉择。
月光下,他攥着帛书的手指,冰冷而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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