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客栈二楼的上房内,烛火跳动,光影在墙壁上拉出长长的、摇曳的影子。
秦卿许端着托盘,上面放着几碟热气腾腾的菜肴。
清炒时蔬、白切鸡、一碗熬得浓稠的白粥,还有一碟客栈招牌的酱肉,都是些民间少有忌口的菜。
他肋下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步都牵扯着不适,但更让他步履沉重的,是心头那份如同乱麻般的思绪。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脑海中那些纷乱的画面压下去。
云初见俯身时垂落的墨发、指尖隔着绷带的微凉触感、琥珀色眸子里专注的光泽、戏谑的家大业大。
以及楼下说书人那句如同冰锥刺入心口的琉璃眼。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仿佛要将这些念头都甩出去。
心口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涩和滞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难受。
商不通官,更何况……这还是皇帝。
想和皇帝做朋友,秦卿许你真是活腻歪了什么都敢想。
他在心底狠狠唾弃自己,恨不得给刚才那瞬间冒出荒唐念头的自己一拳。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铁律,瞬间浇熄了心头那点模糊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的波澜。
他定了定神,推开了房门。
云初见正坐在桌边,翻看着一卷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江南道地方志。
墨发未束,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几缕,其余随意披散在肩头,侧脸在跳动的烛光下勾勒出分明的轮廓,带着一种沉静而疏离的气息。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扫了过来,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深不见底。
仿佛楼下那场关于琉璃眼的控诉从未发生过,也仿佛方才那场带着戏谑的调戏只是秦卿许的一场幻觉。
“公子,饭菜备好了。”秦卿许垂首,将托盘轻轻放在桌上,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距离。
“嗯。”云初见放下书卷,起身走到桌边坐下。
秦卿许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他不敢看云初见,目光落在桌上的菜肴上,仿佛在研究那盘白切鸡的纹理。
云初见拿起筷子,动作优雅从容。他先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接着,又夹起一块白切鸡,蘸了点酱料,一切都显得平静而自然,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完美。
然而,当他用勺子舀起一勺白粥,送到唇边时,动作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勺白粥的边缘,沾着几片细碎的、翠绿色的香菜叶。
云初见似乎并未在意,将粥送入口中。
下一秒,秦卿许清晰地看到,云初见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眸子,骤然收缩了一下。
他几乎是本能地皱了一下眉头,那瞬间的表情变化快得如同错觉,带着一种近乎嫌弃和不适。
像一只矜贵的狸奴猝不及防嗅到了波斯一种叫黎檬的香料味道。
秦卿许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云初见喉结滚动了一下,迅速将那口粥咽了下去。
随即,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端起桌上的茶杯,猛地灌了一大口清水。
动作依旧优雅,但秦卿许却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僵硬和极力掩饰的狼狈。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云初见放下茶杯,目光抬起,恰好对上秦卿许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带着一丝错愕和探究的眼神。
四目相对。
秦卿许的心猛地一沉,慌忙垂下眼睑,心中警铃大作。
窥见帝王不喜之物,甚至捕捉到那一瞬间的失态,这简直是找死。
云初见琥珀色的眸子深不见底,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
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刚才那点微澜从未出现过。
秦卿许只觉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肋下的伤处似乎也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垂着头,大气不敢喘,等待着可能的雷霆之怒。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
云初见只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听不出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香菜。”他顿了顿,补充道。
“味道太冲,我不喜欢。”
秦卿许愣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猛地抬头,对上云初见那双平静的眸子。
没有怒意,没有警告,只有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淡,仿佛在说今天风大一样自然。
“是…是草民疏忽了!”秦卿许慌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草民这就去让厨房重做,撤掉所有带香菜的……”
“不必了。”云初见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拿起筷子,避开那碟明显拌了香菜末的酱肉,夹了一筷子时蔬,仿佛刚才那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的菜肴,状似随意地问道:“这酱肉……是江南道的做法?看着与京中不同。”
秦卿许的心还悬在半空,闻言连忙收敛心神,恭敬答道:“回云公子,此乃江南道特有的五香酱肉,选用上等五花肉,以秘制酱料腌制数日,再经炭火慢烤而成。”
“其香料配方独特,入口咸香微甜,肥而不腻,是此间客栈的招牌。”
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里面确实拌了些许香菜末提味增香。”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云初见的反应。
云初见点了点头,没再碰那碟酱肉,只专注地吃着清炒时蔬和白粥。
他吃得不多,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行军般的效率,仿佛进食只是为了维持必要的体力。
秦卿许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偷偷打量着云初见。
方才那瞬间的皱眉和不适,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那双被说书人称为无情琉璃眼、掌控生杀予夺的眸子,原来也会因为不喜欢香菜的味道而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那个高高在上又深不可测的帝王,原来也有这样微不足道,近乎凡人的喜恶。
这个发现,让秦卿许心中那份酸涩感更浓了,还夹杂着一丝荒谬和难以言喻的特殊感。
云初见对于他而言,不再是龙椅上那个符号化的令人恐惧的帝王,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明确喜恶且极其特殊的存在。
这份特殊感混杂着敬畏,好奇和一丝被戏弄的窘迫,以及此刻窥见对方弱点的奇异震动。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试图将那些纷乱的、不合时宜的念头甩出去。
可脑海中却像着了魔一般,反复回放着云初见皱眉的样子,那矜贵狸奴般的瞬间反应,还有那句平淡得近乎冷漠的味道太冲。
商不通官,更何况这还是皇帝。
秦卿许在心中再次默念这句话,试图用冰冷的现实压住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云初见微微蹙起的眉头上,落在他刻意避开酱肉的筷子上。
这些微小的细节,此刻在他眼中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一顿饭,在沉默中结束。
云初见放下筷子,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动作一丝不苟。
他抬眼看向秦卿许,琥珀色的眸子在烛光下流转着幽深的光泽,方才那点因为香菜而起的波澜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皱眉的人不是他。
“明日一早启程。”他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江南道,姑苏府。”
“是,草民明白。”秦卿许垂首应道。
云初见不再多言,起身走向窗边,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穿着雪白寝衣的背影在烛光下显得孤峭而深沉。
秦卿许默默地收拾好碗筷,退出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肋下的伤处依旧隐隐作痛,但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心头那份难以平息的混乱。
喜欢看书……不爱吃香菜……
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会有不为人知却又如此普通的喜恶。
商不通官,更何况这还是皇帝。
他甩了甩脑袋,试图将那些纷乱的念头甩出去,可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云初见皱眉的样子,还有那句平淡的味道太冲。
心口那股酸涩感和那份奇异的特殊感交织在一起,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他无法定义那是什么,只知道云初见这个人,在他心中的形象,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和特殊。
江南道的风暴尚未真正踏入,在这四方客栈的寂静走廊里,秦卿许的心,却已被那几片微不足道的香菜叶,搅得更加混乱不堪。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坐在龙椅上、掌控生杀予夺的帝王,似乎也是一个有血有肉、会讨厌某种味道的少年人。
这个认知本身,就带着一种颠覆性的、令人不安的特殊感。
他想和这个人做朋友吗?
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随即被他狠狠掐灭。
荒谬,那是皇帝。
是执掌生杀予夺的帝王,是秦家需要仰望、需要揣摩、需要绝对服从的存在。
朋友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心底那点纯粹的好奇却像野草一样顽强。
他喜欢看什么书?
除了香菜,他还讨厌什么?
他在秋猎时束发策马,心里在想什么?
那双琉璃眼看向江南道时,除了冰冷,是否也有过一丝属于少年人的意气?
这些念头无关风月,无关情愫,仅仅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对另一个强大、神秘、又意外展露出些许凡人特质的同龄人,产生的本能的好奇与探究欲。
他想了解这个人,想靠近一点看看,那龙袍冕旒之下,是否也跳动着一颗会为琐事烦恼的心?
但这仅仅是好奇。
是少年人面对未知与强大时,天然萌生的、带着距离感的向往与求知欲。
它混杂着敬畏,也带着一丝原来你也有弱点的隐秘窃喜,但绝非爱慕。
他清楚地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云泥之别,是君臣天堑。
他只是,忍不住好奇罢了。
像仰望星辰的人,忍不住想看清星辉下的尘埃。
江南道的风暴尚未真正踏入,在这四方客栈的寂静走廊里,秦卿许的心,被那几片微不足道的香菜叶搅得混乱不堪。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坐在龙椅上、掌控生杀予夺的帝王,似乎也是一个有血有肉、会讨厌某种味道的少年人。
这个认知本身,带着一种颠覆性的、令人不安的新奇感,让那个名为云初见的存在,在他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具体而特殊。
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符号,而是一个可以观察、可以揣摩、甚至可以在心底偷偷地好奇一下的人。
这份特殊感,无关情爱,只关乎少年人面对复杂世界时,对另一个强大同龄人产生的带着敬畏的纯粹好奇与一丝难以言喻的亲近向往,如同人们对遥远星辰的向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向楼梯口。
肋下的疼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江南道的腥风血雨就在眼前。
而他秦卿许,需要做的,是收起所有无谓的好奇与幻想,成为一把有用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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