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见踏进偏殿门槛的脚步不疾不徐,带着清晨独有的微寒水汽。
那双绣着腾龙暗纹的玄色靴子停在秦卿许低垂的视线里,纹路狰狞,仿佛蛰伏的活物。
“昨夜睡得可安稳?” 声音比霜露更清冽,听不出丝毫昨夜雷霆杀伐的痕迹。
秦卿许的头垂得更低,下颌几乎要贴上胸前那身熟悉又刺眼的衣料:“承蒙陛下恩典,偏殿温暖,草民睡得很沉。”
云初见的视线在他身上那件针脚精细却极力模仿旧时粗陋的袍子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玩味,如同指尖拂过一件精心仿古的赝品。
他袍袖微拂,走到窗边那张仅有的陈旧圈椅旁,并未落座。
“睡得沉便好。” 他侧对着秦卿许,目光投向窗外渐散的薄雾,声音没什么起伏。
“省了听些不该听的风声。”
窗下不远处,几个太监正提着水桶,反复冲刷着地砖上一小片不甚明显的暗褐色痕迹。
水花泼溅,混着皂角的泡沫,反复洗刷,无声却刺眼。
秦卿许的呼吸凝滞了一瞬,眼角的余光亦捕捉到那片徒劳的冲刷。
他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那片水渍最终会干净得如同从未染血。
喉头滚动了一下,他听见自己平稳得近乎虚假的声音。
“陛下明鉴,宫闱肃穆,草民既得陛下荫蔽,自然眼明心净,诸邪不侵。”
云初见轻轻嗯了一声,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圈椅斑驳的扶手上,指尖敲了两下,发出轻微笃笃声。
“眼明心净是最好。”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秦卿许身上,一双琥珀眸平静如水却带着洞穿一切的穿透力。
“你是个明白人。”
“想必多言你也该知道,太后深居简出,静心礼佛,身边即便有些个多事的下人,也是体谅不到宫外之人的难处的。”
他往前踱了一步,距离骤然拉近,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仿佛千斤重石压在秦卿许肩头。
“尤其是你。”
声音陡然压低,如同冰锥贴着耳际滑落。
“秦家百年清誉不易,经不起别有用心之人巧言令色的拉扯。”
秦卿许的背脊瞬间绷直,冷汗无声地浸透了中衣,紧贴着皮肤,冰凉刺骨。
皇帝这番话,每一个字都淬着毒,也裹着蜜。
点明了太后,撇清了关系,更是在警告玉梅是死了,但秦家若稍有不慎站错一步,这党争的罪名,随时可以换个人名扣上来。
扑通。
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秦卿许深深叩首,额头紧紧抵着光滑坚硬的地面,视野里只剩下那令人心寒的玄色龙纹鞋尖。
“草民愚钝,只知效忠陛下,秦氏世代簪缨,家门之训唯有忠君二字,至于宫中贵人清修之所,万不敢置喙,更不敢有任何妄念!”
“此生此世,唯陛下之命是从,若有半分不轨之心,必遭天谴,家祖于九泉之下,亦不得安息!”
他字字泣血,句句惶恐,将秦家百年的身家性命,祖宗荣辱,尽数押在这叩首之间,赌在了这位年轻帝王那莫测的君心之上。
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胸腔,在死寂的殿内撞出沉闷的回音。
皇帝久久地凝视着他,眼神里的玩味似乎更深了几分,如同在欣赏一只因恐惧而僵死的蝴蝶。
片刻后,他仿佛终于满意了,指尖倏然松开。
秦卿许猝不及防下微微一晃,下颌那冰凉的触感消失,留下的是更深的寒意和一种被剥光审视后的虚弱。
他连忙稳住身形,更深地伏下头去,仿佛这样就能逃脱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朕最是怜人爱民,起来说话吧。”云初见的声音恢复了那忍不住上扬的少年音。
他不再看秦卿许而是转身,漫不经心地在偏殿里再审视了一圈。
目光落在桌案上那盏早已熄灭、蜡泪凝固的宫灯上,袖中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皇兄留下的帕子。
秦卿许撑在冰冷金砖上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支撑着僵硬的腿,摇晃着站起身。
冷汗濡湿了鬓角,额头上还残留着叩首留下的粘腻感与金砖的凉意。
他垂着手,不敢抬头,视线死死锁定在眼前皇帝那如磐石般稳固的玄色衣摆。
“玉梅咎由自取,宫中自有规矩。”皇帝的口吻平淡,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杂事。
“倒是你。”
“那幅图,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倏地转过身,刚刚才过去的审视的眼神再次落在秦卿许的身上。
一个身影,如同最暗的影子凝聚成实体,悄无声息地滑入侧殿门内,仿佛本身就属于这晨光未满的幽暗之地。
他身上依旧是那身纯黑的夜行劲装,然而,下摆处一片难以忽视的暗红色洇染,触目惊心。
那血色尚新,在微弱的晨光里,泛着一种粘腻的幽光。
他躬身行礼,动作干脆利落,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低沉且毫无情绪波动:“陛下,已经处理好了。”
影七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就像在汇报一件清理完毕的垃圾。
那衣摆上新鲜的血痕就是最直接的证明。
玉梅,那个昨夜还鲜活地传递消息,带着太后隐秘心思的女人,此刻已化为一句冰冷短促的回执,和一滩或许正在诏狱某处角落无声流淌的、渐渐冷却的液体。
秦家与太后之间那条刚刚搭上的线索,被彻底斩断,伴随着的是更加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太后拿捏她的骨肉,陛下收割她的性命。
这深宫吞吃女子,连骨渣都不吐。
云初见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影七染血的下摆,琥珀色的眼底没有丝毫涟漪,仿佛那只是不小心溅上的墨点。
他没有回应影七,目光再次回到秦卿许身上。
“看。”皇帝开口,清冽的少年音此刻如同裹着冰碴的寒风。
他的下巴朝着影七身上那片血痕的方向极其随意地点了一下,仿佛在指点一幅无关紧要的画。
“宫里不安分的猫儿狗儿,自有规矩料理。”
他再次眯了眯眼睛,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那么,朕再问你一遍,那幅图为什么会在秦家。”
那幅图,镇北将军的图。
这致命的核心,终于被皇帝用最冰冷、最直接的方式,在影七衣摆鲜血的映衬下,抛了出来。
没有迂回,没有试探,只有**裸的、逼至绝境的索命之问。
玉梅的尸体仿佛就在眼前无声地告诫。
隐瞒或错答,秦家便是下一个被处理的对象。
影七沉默地站在一旁,如同一尊染血的石雕,他身上那片新染的粘腻暗红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无声地警告着每一个可能的答案。
为什么在秦家。
秦家曾与镇北将军有何往来能让他把对当今皇帝如此重要的画交给爹。
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哽着声音道:“王归将军亲力亲为,为北疆士兵采买茶叶、饼干这些零嘴供他们在战后的生活也充足。”
云初见颔首示意他继续讲下去,他知道秦家最大的产业便是贩盐和茶叶,这倒是合情合理。
“亲力亲为……常年奔波于塞北苦寒,深知将士艰辛……”
皇帝云初见眼神微凝,垂在身侧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似有微澜在冰冷的琥珀眸底掠过。
秦卿许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微不可察的异动,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
“将军,将军爱兵如子,不止于军功赏赐,他知北疆苦寒,将士战后劳顿,更是思一份江南暖意慰藉。”
“可…可将军位高权重,身负守土重任,亦深忧朝廷章程繁复、物耗流失……”
他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用词,却字字指向核心痛点。
“更恐有心之人借机中饱私囊,使原本应为将士解乏之物,到末了只剩清汤寡水,反冷了将士之心。”
影七衣摆的血痕在余光里似乎更加粘稠刺眼。
秦卿许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猛击,他强压下巨大的恐惧和压力,猛地抬头,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愤与真诚,目光直视皇帝那双压迫感极强的眼睛
“家父…当时在江南勉力维持些茶盐生计……实属微末。”
他用力强调着父亲的地位渺小。
“只因……只因曾有幸在淮阳一带,为将军临时落脚处送去一篓新采的雨前茶,将军他亲自品过一盏,竟记住了那滋味!”
秦卿许的语气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对将军的深切敬仰:“将军他……念着那份寻常茶味!竟于百忙之中,特寻了机会,微服托人辗转递话。”
他声音颤抖,带着激动和一种被天降恩泽砸中的惶恐:“将军亲言!愿以…高于官市三成的纯利,直接由秦家采买最上等的春茶、精致的江南糕点、乃至沿海晒制的鱼干,诸般能让将士尝到家乡滋味的吃食零嘴!”
“将军说……”秦卿许的声音哽咽,带着一种复述神圣誓言的虔诚。
“朝廷运来的银子,若能少过几道筛子,最后落到边关弟兄嘴里的,才真叫饷。”
“那帮蛀虫克扣,他便自己买,银子从他私库出,东西要好的,茶要暖的,果脯要甜的,让他们记得这世上还有点滋味。”
他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
“家父惶恐,深知此事逾矩,更恐引火烧身!”
“可…可那是王归将军所求!是为了让北疆浴血的将士们能多尝一口热的茶,能吃上一块甜的点心。”
“父亲虽位卑,亦感将军赤诚,岂敢推辞,只得战战兢兢,倾尽家小之力,托付可靠之人,秘密为将军采买这些零嘴慰藉……”
他抬起头,眼中是真切的悲痛,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至于……至于那幅图……”
秦卿许深吸一口气,脸上满是难以言说的复杂与沉重:
“便是……便是将军最后一次命人押送一批江南特产的香蕈、笋干、甜酒回北疆时……一同送到父亲手中的一件奇怪的抵账信物!”
他迎向皇帝陡然锐利冰寒的目光,硬着头皮解释,将原因推向将军本身的任性和对父亲小商家的胁迫。
“那批货价值不菲,将军当时言军务紧急,私库金银已尽数挪作他用,又或…或一时不便筹措竟指着一幅画道,这幅画抵给秦老板,虽不顶饱,换这些香蕈甜酒,却不算亏了,赶明儿他缓过来再给银子。”
秦卿许声音带着极度的无奈与冤屈。
“将军何等人物!虎威在前,家父不过一个为将军跑腿办事的南商……”
“岂敢驳斥?只得含泪……含泪收下这幅莫名奇妙的抵账图,回来…回来对着这东西,左看右看,它既非名家字画,又非地契银票,百般不识,只觉得是一团乱麻。”
他声调陡然升高,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憋闷。
“它究竟是何物,作何用途,父亲至今都没弄明白,只能当作……当作将军一时兴起开的一个、一个无从兑现的玩笑……”
他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充满悲怆:“此图……就这样稀里糊涂留在了秦家。”
“若非……若非陛下今日提起……草民都以为它早已失散或损毁。”
“秦家只知此图是将军无意所予抵账之物,绝不知其来历根由,更不知它……它竟关联如此重大!” 他匍匐在地,肩膀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父亲为将军奔波采买,所得者,唯恐祸延,更恐负托,从未奢求将军折节下交!家父至终,只敢称将军为贵人、恩主,从未敢称知交,更不敢言有半分僭越之谊!”
他将所有责任推给王归将军的任性和父亲的被动承受,将秦家描绘成一个因将军一时不便而莫名担下巨大人情的、卑微的、惶惑不安的小商户。
“秦家世代贩盐贩茶,所求不过安身立命,岂敢…岂敢因一幅不明所以的抵账之图,便妄想攀附…更不敢牵连全族、惊动宫阙啊陛下!” 最后的话语带着泣血的卑微与冤屈,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
殿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
影七身上的血腥气,窗下残余的水腥味,混杂成一派令人窒息的死寂。
唯有秦卿许压抑而剧烈的喘息声,在冰冷的地砖间细微回响。
云初见伫立如山,玄色的龙袍纹丝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被冰封千年。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翻涌,又最终被无边无际的冰层冻结覆盖。
旋即又笑起来,像是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又伴上他的鼓掌声:“秦家二公子真是编的一手好故事。”
还是被识破了吗……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急智,所有的孤注一掷……
在皇帝那双似乎能看透魂魄的眼睛面前,原来都是拙劣的表演?
他闭上眼,只觉有些疲惫。
“剩下时日便留在宫中吧,秦家那边朕会给个交代。”
他凑近了秦卿许,蹲下抬起秦卿许的下巴笑道:“朕期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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