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赵书韵有孕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宫廷。永寿宫的赏赐流水般送入贤妃所居的贤宁宫,前朝后宫的道贺之声不绝于耳。
段景怀虽未表现得特别热络,但按例增加了贤宁宫的用度,并指派了更有经验的嬷嬷和太医,其重视之意,不言自明。
可皇帝的心思是逾发难辩了。
永宁宫依旧保持着皇后的端庄与体面。季安命含章亲自挑选了上好的安胎药材和柔软的蜀锦送去贤宁宫,赏赐丰厚而得体,让人挑不出错处。她甚至亲自去探望过一次赵妃。
贤宁宫内暖香融融,赵书韵倚在榻上,小腹尚未显形,脸上却已笼着一层为人母的柔光,见到季安,忙要起身行礼,被季安抬手免了。
“有孕在身,不必多礼,仔细身子要紧。”季安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下,语气温和,“可有什么不适?”
赵书韵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眼中带着掩不住的喜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谢娘娘关怀,臣妾一切都好,太医说胎象稳固。只是近日有些嗜睡,胃口也不甚佳。”
“头三个月是要仔细些。”季安点头,目光落在她微微含笑的脸庞上,“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让宫人来永宁宫回禀。陛下子嗣为重,万事以你腹中皇嗣为要。”
“娘娘仁厚,臣妾感激不尽。”赵书韵垂下眼睫,声音柔顺。
两人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也是,两个因为段景怀认识的女人,能有什么重要的话可讲。
气氛看似融洽,却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季安能感觉到赵书韵目光中那小心翼翼的打量。而她只是微笑着,扮演着一个宽容大度的皇后该有的角色。
“皇后娘娘,我知道你,我为太子妃那时,有次,他安寝时,我陪在他身边,睡梦里,他唤着了声阿季。梦醒后,我同他问起阿季是谁,他往日的温和不再,对我只剩下淡漠疏离。”
“哦?是吗?”
“后来,你入宫成为皇后,当你的名字被昭告天下,我才知道阿季是谁?”
“贤妃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只是好奇,像那样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女子能令他寝食难安。”
从贤宁宫出来,冬日的阳光苍白无力,照在身上没有丝毫暖意。含章默默跟在身后,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吧。”季安脚步未停,声音平淡。
含章低声道:“娘娘,贤妃这一胎……若是皇子……”
“若是皇子,便是陛下的长子,自然尊贵。”季安截断她的话,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宫中多年未有婴啼,此乃大喜。本宫身为皇后,理当为陛下、为社稷感到高兴。”
含章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她伺候这位皇后时日不长,却已隐隐感觉,皇后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之下,并非全无波澜,只是她藏得太深,也压得太狠。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关将近。宫廷里开始筹备新年庆典,事务愈发繁杂。季安忙于各类典礼、赏赐、宴席的安排,几乎脚不沾地。段景怀来永宁宫的次数更少了,偶尔来,也多是匆匆用顿膳,问几句宫务,话题很少再触及辽北。仿佛那夜的短暂“联盟”与之后提及的军功,都只是特定情境下的偶然,如今一切回归“正轨”。
这日,季安正在核对新年赐予各王府、公府及重臣家的节礼单子,含章面色凝重地快步进来,屏退了左右。
“娘娘,”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贤宁宫那边……似乎有些不安稳。”
季安从厚厚的礼单中抬起头:“何事?”
“贤妃这几日总说心口闷,夜间睡不安稳,太医请了平安脉,却说并无大碍,只开了些安神的方子。”
季安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贤妃的胎象,太医既说无碍,她身为皇后,明面上便只能信太医的诊断。后宫妃嫔有孕,最易生出是非,真病或假病,不安或作态,往往难辨。
“太医是哪位?”
“是太医院副使周太医,专司妇婴千金科,经验最是丰富。”含章答道,“但奴婢留了心,私下问了贤宁宫一个相熟的小宫女,说贤妃娘娘夜惊盗汗,梦里有时会呓语,醒来又记不清说了什么。”
季安沉默片刻。赵书韵不是蠢人,有了身孕,正是固宠争位的绝佳时机,为何反而生出这些“不安稳”?是初为人母的忧惧,还是这贤宁宫……本就不够安稳?
“陛下知道吗?”
“陛下知晓贤妃略有不适,已嘱咐太医尽心,赏赐了安神的沉香与玉枕。”含章顿了顿,“只是……陛下未曾因此增加探视频次,仍如前例。”
段景怀的反应,倒是耐人寻味。重视,却不亲近;赏赐,却不抚慰。仿佛那腹中胎儿是必须确保无恙的“皇嗣”,而怀胎的妃嫔,只是完成这任务的容器。
“本宫知道了。”季安重新拿起礼单,目光却未落在字上,“太医的脉案,按例需抄送一份至永宁宫存档。你去取来看看。另外,吩咐内侍省,贤宁宫一应用度,尤其是饮食药材,查验需格外仔细,所有经手人都要记档。不是要张扬,是要稳妥。”
“是。”含章会意。这不是针对贤妃,而是皇后在履行统摄六宫、保障皇嗣的职责,任谁也挑不出错。即便将来真有不妥,永宁宫也有迹可循,有责可免。
含章退下后,殿内静了下来。炭火在鎏金兽耳炉里噼啪轻响,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季安心头那缕寒意。赵书韵那句“寝食难安”和提及的旧年梦呓,像一根细微的刺,扎在不深不浅的地方,碰一下,便有隐约的不适。
她与段景怀之间,隔着家国,隔着君臣,隔着辽北的烽火与京城的宫墙,如今,还隔着一个孕育着他子嗣的女人。那夜书房里短暂的、近乎盟友的错觉,早已被现实吹散。他依旧是心思难测的帝王,她依旧是恪守本分的皇后。
这才是他们之间应有的,最安全的距离。
脉案在午后送来。季安仔细看了,周太医记录详尽,脉象滑而有力,确属康健。所开方子也无非是茯苓、酸枣仁等寻常安神之物,份量斟酌得恰到好处。
看来,是她多虑了?或许赵书韵只是孕中多思,加之初次有孕,难免紧张。
然而,几日后,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周太医轮值出宫归家途中,所乘马车马匹忽然受惊,车辕断裂,周太医摔伤了手臂,需告假休养月余。
事出巧合,季安心中那根弦悄然绷紧。她立刻以“皇嗣安危为重,需经验老到的太医时刻看顾”为由,提出增补太医人选。段景怀准了,着太医院再荐良医。最终,补上的是另一位同样资深的陈太医,以及一位从不在后宫各方势力中明显站队、以谨慎耿直著称的老太医——刘太医,三人共责。
贤宁宫似乎并未因此有何异议,赵书韵也依旧柔顺谢恩。一切如常。
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各宫开始悬挂桃符、张贴福字,宫人们脸上也带了忙碌的喜气。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日,按例帝后需共同主持内廷小祭。仪式繁琐而庄重,段景怀与季安皆着礼服,并肩立于灶神像前,奉香,奠酒,诵祝文。香烟缭绕中,他侧脸的轮廓在光影下显得有些模糊,神情是惯常的肃穆与疏离。
祭礼毕,两人一前一后步出小祭殿。檐下冷风扑面,段景怀忽然驻足,未回头,声音平淡地问了一句:“贤妃那里,近日如何?”
季安落后他半步,同样目视前方,回答得滴水不漏:“回陛下,贤妃胎象平稳,三位太医每日轮值请脉,皆言无恙。只是贤妃初次有孕,心绪难免波动,臣妾已嘱人多加宽慰,一应用度亦加倍仔细。”
段景怀“嗯”了一声,片刻后,又道:“皇后费心了。”
“此乃臣妾分内之事。”季安微微欠身。
他不再言语,迈步先行离去。玄色的礼服下摆拂过清扫过的石阶,带走一丝微不可察的龙涎香气。
季安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转角。刚才那一问,是帝王对子嗣的例行关切,还是别的什么?她分辨不清,也不愿深究。
含章悄然上前,为她披上一件孔雀纹的织锦斗篷。“娘娘,风大,回宫吧。”
“嗯。”季安收回目光,拢了拢斗篷。
刚回到永宁宫不久,便有宫人急急来报:贤妃娘娘午憩后忽然腹痛!
季安心中一凛,立刻起身:“传太医了没有?陛下那边可知晓?”
“贤宁宫已去传太医,也……也已有人去禀告陛下了。”
季安不再多问,即刻摆驾贤宁宫。一路上,她面色沉静,心中念头飞转。是真出了意外,还是……有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贤宁宫已乱作一团。赵书韵躺在榻上,脸色发白,额上沁出冷汗,双手紧紧捂着腹部,呻吟声压抑而痛苦。陈太医已经到了,正在屏息凝神诊脉,眉头紧锁。刘太医和周太医的副手也匆忙赶到。
段景怀来得比季安预想的更快。他大步走入殿内,周身带着冬日的寒气,目光先扫过榻上的赵书韵,随即落在太医身上,声音沉冷:“怎么回事?”
陈太医收回手,跪地回禀:“陛下,娘娘脉象骤显滑涩之状,似有冲任不固、胎动不安之兆。臣等需立刻施针用药,竭力稳住胎元。”
“竭力?”段景怀重复了这两个字,殿内温度骤降。
“臣等必竭尽全力!”三位太医伏地。
“陛下,”季安此时上前,声音清晰镇定,“请让太医即刻救治。贤宁宫上下,此刻起未经允许,不得随意出入。臣妾已命人封存贤妃近日饮食、药材残渣及所用器物,以待查验。”
段景怀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他点了点头:“准。皇后安排便是。”
季安屈膝一礼,转身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封锁宫殿,控制人员,记录详情……混乱的贤宁宫,因帝后的到来和皇后的指令,迅速被一种紧绷的秩序所笼罩。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季安的目光与含章飞快地接触了一下。含章几不可察地微微点头——她已按先前吩咐,留意了几个关键之处。
抢救在紧张地进行。汤药灌下,银针闪动。赵书韵的呻吟渐渐微弱,似是力竭,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静得只剩下太医们压低声音的交流和器物轻微的碰撞声。段景怀坐在外间,面无表情地看着内室的屏风。季安垂手立在一旁,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刘太医终于擦着汗走了出来,跪禀:“陛下,皇后娘娘,胎象……暂时稳住了。”
殿内所有人,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段景怀问:“因何至此?”
刘太医略显迟疑:“臣等仔细检查,贤妃娘娘今日午膳所用燕窝羹中,似有极微量活血化瘀之药残留,虽量微,但娘娘体质敏感,加之连日心绪不宁,内外相激,故而引发险情。具体是何药物,还需进一步查验。”
燕窝羹?季安眸光微动。那是贤妃近日颇喜的滋补之物。
“查。”段景怀只吐出一个字。
“臣等遵旨。另外,”刘太医补充道,“贤妃娘娘此次损伤元气,往后需绝对静养,情绪亦不可再有大的波动,否则……恐仍有风险。”
段景怀站起身,走到内室榻边,看了看昏睡过去的赵书韵。她的睫毛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脆弱得可怜。
他看了片刻,转身出来,对季安道:“皇后,贤妃静养期间,贤宁宫一应事务,由你直接掌管。所需人手、用度,你亲自把关。”
这是将贤妃和皇嗣的安危,明面上全权托付给了皇后,也是将可能的猜忌与风险,压在了季安肩上。
“臣妾领旨。”季安平静应下。这是她的责任,无从推卸。
段景怀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审视、托付、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别的什么。然后,他转身离去,如同来时一样,带着一身寒意。
季安留在贤宁宫,继续处理后续事宜。封锁逐步解除,但守卫更加严密。她亲自看了那碗残留的燕窝羹,雪白的瓷碗边缘,一点细微的异色几乎难以察觉。
“查清楚,经手这道燕窝羹的所有人,从御膳房到贤宁宫,一个不漏。”她低声吩咐含章,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冽,“还有,周太医车马受惊的事,也设法再探,看两者之间,是否真有牵连。”
“是。”
夜幕降临,贤宁宫终于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季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永宁宫,却毫无睡意。
她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宫廷的夜晚,从来都不太平。今日之事,无论最终查出是谁,都意味着平静下的暗流,已经开始汹涌。
而段景怀……他今日将贤宁宫交给她时,是真的信任,还是另一种试探?或者,只是帝王权衡之下,最有利的选择?
冷月无声,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季安轻轻按住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而冰凉。赵书韵经历的惊惶与痛楚,她无法感同身受,但那份作为后宫女子、作为未来母亲可能面临的险恶,她却能深切感知。
这偌大的宫廷,锦绣成堆,却也杀机四伏。她曾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只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一个尽责的执行者。但如今,事态正推着她,一步步走向漩涡的中心。
她想起很久以前她同段景怀在季府的那些时光,那时的他们眼里没有家国天下,没有皇帝皇后,没有身份的桎梏,只有段景怀和季安。
如今,她的方寸之地,是这永宁宫,是皇后的职责,或许,也是她内心深处,最后一点不愿完全湮灭的东西。
夜风穿过窗隙,带着刺骨的寒意。季安关上窗,转身走向书案。案上,还有堆积的宫务,还有未核完的礼单。
路还很长,戏,也得继续演下去。
只是,经此一事,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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