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报传入京师时,正值初冬第一场细雪。东宫书房内,地龙烧得正暖,段景怀拆开密封的奏报,目光迅速扫过那些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奏报详述了北境危机如何被化解,内奸如何被肃清,赫连部如何退兵,条理清晰,冷静克制,只在最后例行公事般提了一句“仰赖陛下洪福、朝廷威德”。
他的目光在“季安谨奏”四个字上停留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奏报边缘。书房内很安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窗外,细雪无声落在庭院里那几株光秃的梧桐树枝上。
“殿下,”贴身内侍轻声禀报,“太子妃殿下遣人送来新炖的燕窝,说是天寒,请殿下保重身体。”
段景怀“嗯”了一声,没有抬头:“搁着吧。”
内侍将精致的炖盅放在书案一角,悄声退下。
段景怀的视线从奏报移开,落到书案一角。那里,除了堆积如山的奏章,还放着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盒。他打开盒子,里面没有贵重之物,只有几样旧物:一支磨损的毛笔,是当年在将军府习字时用的;一枚粗糙的木雕小马,是某个中秋节,某个小丫头赢了摊主,兴冲冲塞给他的;还有一片彻底干枯发脆、却依旧脉络清晰的梧桐叶。
他的手指轻轻触过梧桐叶的边缘,动作近乎小心翼翼。
三年了。
她离京那日,他至城墙,只来得及看见“季”字大旗在烟尘中远去的一点影子。那时他便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一生。父皇的忌惮,朝臣的攻讦,他自己的身份……每一样都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天堑。他护她最好的方式,竟是让她远离自己,去那苦寒之地,凭她自己的本事挣一份无人能撼动的功业与威名。
眉山郡的雨夜,她拒绝他未出口的话,说“此生只能是君臣”。她看得分明,也决断得彻底。他既欣慰于她的清醒,又痛恨这清醒。
后来,他依从父皇和朝臣的期望,娶了赵书韵。赵氏端庄贤淑,无可指摘,打理东宫,是完美的太子妃。
他给予她尊重和体面,却无法给予更多。他的心,早在很多年前,就被那个拿着木剑、眼睛亮晶晶喊他“景怀哥哥”的小丫头,和后来那个在战场上光芒万丈、却在他面前会无措会脸红的少女将军,填得满满当当,再容不下其他。
他知道她会在边关听到他成婚的消息。每一次消息传出,他都能想象她会是何种表情——平静的,无波的,或许手指会微微收紧。就像他每次听到边关捷报或险情时,那份压在心底、无法与人言的牵挂与悸动。
这次北境之事,风险极大。二皇子一党勾结外邦,其心可诛。他将自己经营多年的北境暗桩和力量全数交给她,是信任,是托付,也是将自己最隐秘的底牌暴露在她面前。他需要她这把最锋利也最可靠的刀,为他,也为这江山,斩断那些蠢蠢欲动的荆棘。
她做到了,做得干净漂亮,远超预期。
可这份捷报,读来却字字如冰,将他心底最后那点微弱的、自欺欺人的念想,也冻得僵硬。
他让卫舟河带去的话,希望她能懂。
段景怀合上紫檀木盒,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嗒”响。他将季安的奏报仔细收好,与那些需要批复的紧急公文放在一处。然后,他提笔,开始起草给皇帝的奏陈,建议对北境有功将士予以封赏,对辽鹤及周边地区因战事受影响的百姓进行抚恤,措辞公允,思虑周全。
写着写着,笔尖一顿,一滴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许多年前,将军府的演武场,少女季安握着红缨枪,不服输地一次次向他挑战,又一次次被他轻易制住,气得脸颊鼓鼓,眼睛却亮得惊人。
“殿下?”内侍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惊醒。
段景怀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沉的平静。他继续落笔,字迹稳健如常。
“传令,明日早朝后,请兵部李尚书、户部王侍郎到东宫议事,商讨北境善后及明年边饷预算事宜。”
“是。”
雪,渐渐下得大了。覆盖了庭院,覆盖了宫檐,也覆盖了千里之外,那片刚刚经历过硝烟与清洗的苍茫土地。
辽北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寒冷。但危机解除后,城内气氛却松快了许多。季安论功行赏,抚恤伤亡,整顿因内奸案而有些动荡的官场,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朝廷的封赏旨意在一个月后抵达,金银绢帛比上次丰厚,给季安的加衔也是虚衔,并无实质调动。意料之中。倒是随旨意一同来的,还有太子段景怀以私人名义赐下的一批药材,皆是御用上品,附有一张短笺,只说北地苦寒,望将军保重贵体。
季安看着那批药材和那张只有官方问候语气的短笺,沉默良久,然后命人将药材收入府库,登记造册,日后可用于伤兵救治。
年关将近,辽北城中开始有了些过年的气息,虽然简单,却也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季家军营中更是热闹,将士们自发筹办了些简单的庆祝活动。
腊月二十三,小年。赵景年提着两壶酒和一包酱肉来找季安。
“将军,一年到头,好歹歇歇。尝尝,城里老张家新做的酱肉,味道不错。”
季安难得没有推辞,两人在书房支起小桌,对酌。
几杯酒下肚,赵景年看着季安越发瘦削却更显坚毅的侧脸,叹道:“三年了,将军不打算回京看看?老将军的年岁……”
季安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动:“父亲身体硬朗,我回去……”她顿了顿,摇头,“未必是好事。”
赵景年明白她的顾虑。功高震主,更何况她还是女子。此番又替东宫立下如此大功,不知多少人眼红心嫉。此时回京,无异于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
“那将军……今后有何打算?难道真要在这辽鹤终老?”
季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远处营地方向有隐隐的灯火和笑声传来。“先生,何处黄土不埋人?边关虽苦,却也干净。在这里,我能做我想做、也该做的事。季家军在这里,北境就能安稳。这比回京去面对那些虚与委蛇、猜忌算计,要踏实得多。”
赵景年默然,举起酒杯:“敬将军。”
“敬先生,敬这塞北的雪,敬还活着的将士。”季安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酒意微醺时,赵景年忽然低声道:“前日,京中有旧友来信,提及……东宫。太子殿下勤政,颇得陛下倚重,但……似乎过于劳心,偶有小恙。太子妃殿下打理宫务,贤名在外,只是……”
“先生,”季安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京师之事,与我们无关。饮酒便是。”
赵景年看了她一眼,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转而说起军中粮草储备和开春后的边防部署。
夜深,赵景年告辞离去。季安独自坐在渐渐冷去的书房里,久久未动。
偶有小恙……
她想起很多年前,他染了风寒还硬撑着上课,被她发现后,笨手笨脚地给他熬姜汤,结果差点烧了厨房。他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最后却把她熬的那碗味道古怪的汤喝得一滴不剩。
往事如烟,呛得人眼眶发热。
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起身走到剑架前,取下“归吾”。冰冷的剑身出鞘,映着烛光,寒芒流转。她持剑走到院中,雪花零星飘落。
剑锋破开冰冷的空气,招式凌厉,毫无花哨,是纯粹用于战场搏杀的剑法。身影腾挪,剑光如雪,将纷乱的思绪、深埋的情感、所有的软弱与不甘,全都绞碎在这凛冽的剑风之中。
一套剑法练完,收势而立。她微微喘息,额角沁出细汗,在冷空气中化作白雾。心中那片翻腾的海,终于暂时平息。
她抬头,望向东南方向。千山万水之外,是京师。
愿你……安康顺遂,得偿所愿。愿你做一个盛世明君,江山永固,子孙绵延。
至于我。
季安归剑入鞘,转身走向屋内。身影没入温暖的灯火与檐下阴影的交界处,坚定,孤独,一如这塞北屹立的山峦。
我们的故事,早已在眉山郡的梧桐叶落尽时,在辽北城外的风雪袭来时,在每一次捷报传回、每一次宫闱喜讯送达时,写好了结局。
不相见,不相欠。
如此,各自安好,便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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