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过去，天不再下雪。
梨苑，宣静山坐在书房中处理宣家近日的事务，左手边堆满书信、账簿，右手握朱砂玉笔，在纸上写下批注。
翻开另一本账簿，宣静山看着上头的数字，一个个计算着，正提笔打算作注、标明无误，笔将要落到纸上时，却是顿了顿。
他放下笔，似有所感，回过头，从窗户望出去。前几日仆从早已将院中的落雪打扫干净，没有宣静山的吩咐，没人会随意踏足这座院子，余下的活物只有池塘里的几尾锦鲤、一些盆栽和院子正中央那棵尚未开花的梨树。
而那院中的梨树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一身红衣，生怕别人看不见一样，他的腿一晃一晃的，衣服的下摆也随之翻飞，很晃眼。
宣静山放下笔，走到院子中，微微仰起头看着方知秋：“你来得比我想的晚，还以为你忘了。”
“说什么笑话，我要是忘了，那不就白偷了嘛，”方知秋从树上跳下来，正正落到宣静山面前，“把东西给我吧。”
方知秋朝宣静山伸出手，眼尾上挑，看着心情不错。
“在屋里，进去说。”宣静山看着方知秋，抬手邀请他进屋。
方知秋收回手，表情不大好看，他这次来也是堪堪抽出时间，并不想久留，不过好歹宣静山费心帮他把东西带出来了，礼貌还是要有的，虽然犹豫却也道：“行吧。”于是跟着宣静山进了屋内。
宣静山并不是个喜欢繁复华丽东西的人，屋内的布置十分简单，趁宣静山煮茶的时间，方知秋四处看了下，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除了架子上摆的那盆兰花。
“你这屋子，可真像你啊。”方知秋在宣静山面前坐下，有些散漫。
宣静山双手端给方知秋一杯热茶，眸中情绪没什么波动。与方知秋交手几次，宣静山早就习惯对方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了。
方知秋随手接过茶杯：“谢了。”
“不必。”宣静山言罢，起身将藏起的玉片取出，递给方知秋，他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你想问什么？”方知秋问道，话说出口，他才觉得不合适，同时心中也有些讶异，他居然从宣静山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上看出了对方的想法。
听方知秋的询问，宣静山不自觉地扬起嘴角，尽管细微，却依旧能让人看出来他在笑，他本就生得好看，平日不笑的时候，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如今笑起来，从前古井无波的桃花眼带上些许情意，虽不知他为什么笑，但那样昳丽的脸，那样温情的神态……
“砰砰砰——”
方知秋不知听到哪里传来剧烈的跳动声，他不想去听，但又寻不到声音的来源。
又是“砰砰砰——”
刹那间，方知秋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心跳声，如雷贯耳。他匆忙移开视线，不去看宣静山的脸，深深呼吸过几次，他才平复了内心的悸动。
宣静山不知道方知秋在想些什么，只是看见他微红的耳尖，又被晃了眼。
“我想问，你寻那玉片是在筹谋什么？”宣静山看着方知秋的眼睛，眼神真切。他想听真的答案，虽他与方知秋什么关系都算不上，他也不该问这样的话，可他还是开了口。
或许呢？方知秋愿意告诉他点什么。
方知秋并未回应，他收好玉片，身体半倚在一旁的凭几上，左手支着下颚，往窗外望去，一片绿意，花草树木似乎都在这隆冬之末抽长着。
宣静山望着他的侧脸，没有开口催促，他并不强求答案。
不得不说，宣静山这院中布置确实好极了，最起码，很符合方知秋的心意，他觉得这里让他很舒服。
方知秋莫名心情好起来，再看向宣静山时，语调都带着轻快：“详细的我不能告诉你，宣家的信息网神通广大，你早晚也会知道的。
“我打算再死一次。”
“以孟见秋的身份。”宣静山道。
“对啦，”方知秋打了个响指，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身体前倾朝宣静山的方向靠近了些，“秘密都是一个换一个的，程远为什么针对你？”早在婚宴那日，方知秋便好奇，只是那会时机不对，没办法问。
“大抵因为，我与他，同年生。”宣静山言简意赅。
方知秋一脸意味深长，同年生，却是与自己的父亲相提并论的人，长辈们谈起来自然有个高下之分，人人都夸耀对方，却在谈及自己时露出一副可惜的神情，程远能不嫉妒吗？见着宣静山，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有意思。”方知秋觉得这没白听，听八卦远比一些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好太多。
方知秋起身，双手拍了拍衣裳：“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后会有期，希望下次见面，你我能再比一场。”宣静山隐隐期待着下次见面。
“再说吧，”方知秋并没有明确回复，走出几步，却又像想起什么，回头道，“记得来参加我的葬礼。”
宣静山：“……”
“对了，你这盆兰花，我一并带走了。”
“再会。”
话落，方知秋抱着那盆兰花，施展轻功飞走。
宣静山驻足在原地，还有话没说出口。
他摇了摇头，不知自己何时也如此犹豫了。那双桃花眼闭上，再睁开，湖泊里的活水突然失了源头，此后又是风平浪静，死水一般 。
方知秋离开了慕珏山庄后，没有第一时间回孟家，而是去找个地方，安置那盆兰花。
回到孟家时，程远正与孟老爷坐在孟家的议事堂里。
“姐夫。”方知秋朝程远拱手行礼，不知怎的，一看见程远，他便想起宣静山说的“同年生”，不过的确是有些好笑的，比不过就刻意针对，非君子所为。
“弟弟好。”程远依旧坐在位置上，也没有还礼，完完全全是将自己当作方知秋的长辈了。
“父亲，你和姐夫在商量什么啊？”方知秋快步走到孟老爷身边，挽着对方的胳膊，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装作好奇道。
“这就不必……”程远话说了一半，被主位上的孟老爷打断了。
“小秋不是外人，况且此事也并非什么机密，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孟老爷睨了程远一眼，那日婚宴他就发觉了，程远这人不会为人处世，当众下了宣静山的面子，一点不懂迂回婉转。这世上，不是什么话都要说得直白的。
更可笑的是，宣家在东陵已有百余年基业，根基深厚，宣家珍藏的东西随意拿出一件，都是有市无价的，说白了，宣静山可能也看不上程家所谓的宝物。
程远的脸色阴沉了几分，只是毕竟孟老爷是长辈，他别开脸不说话，但他的不悦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孟老爷懒得理他，轻轻拍了拍宝贝儿子的手，说道：“是这样的，过几天呢，程家与孟家打算召集些人手去探一个古墓，现在正在商量相关事宜。”
“原来是这样，”方知秋佯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另有一番算计，“那我能一起去吗？听着很有意思。”
“算了吧，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别到时候伤着了，哭着喊爹娘。”程远毫不犹豫地拒绝道，这件事是程家牵头的，什么时候去、选什么人去，自然由程家人决定。
孟老爷觉得这话虽难听了些，只是也说得有道理，他才找回来的小儿子，不知在外受了多少苦，那瘦的啊，他看着就心疼，这段日子，各种山珍海味养着，才多了些肉；探墓本就危险，先前也不乏一些将生命葬送古墓中的人，他可舍不得。
“你姐夫也说得对，这事啊，危险，还是别去了吧。”孟老爷看着方知秋，温声劝道。
“可我就是想去看看嘛，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方知秋扯着孟老爷的袖子，轻轻地左右晃动，眼巴巴地看着他，“好不好嘛。”
可以说，相处这段时间，方知秋把孟老爷的性格摸得彻底。
那双眼睛一眨一眨，委屈巴巴的，眼看着就要落泪了。
孟老爷有几分动摇，看着乖巧的儿子，他终是不忍心，看向程远道：“不如就带上小秋吧，我会找些几名身手好的侍卫保护他，不会给你们添乱的。”
程远嫌弃地瞥了方知秋一眼，最终也没拒绝，反正方知秋的生死与他无关，进了墓后，机关重重，他是生是死，得看他自己的造化：“那就这样订下吧，十日后见。”说罢，程远起身，朝孟老爷拱手作揖，随后看也不看方知秋一眼就走了。
孟老爷没管程远，一心牵挂着方知秋，拉着他的手来回叮嘱。
“我知道了 。”方知秋没做太多保证，只是一直对着孟老爷笑。
罕见地，方知秋心里有些难受，或许是因为他年幼丧父母，流离失所多年，没有感受过亲人的关怀，这时割舍亲情才这样难受吧。
只是，本来就不是他的东西，何必如此留恋。
得了程远的应承，孟老爷早早开始挑选人手，只是光是从孟家培养的侍卫里挑是远远不够的，他主动往东陵城的悬赏榜上贴了告示，花了重金去请一些武功高强的能手。
看了悬赏榜来到孟府的人很多，孟老爷特意设了比武台，凭本事见真章，谁赢了谁便有资格留下来。
比武台上，各个高手轮番上台比试，方知秋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一边喝茶，一边看人比武，好不惬意。
不过，他看比武可不完全是因为享受去看的，他更关注那些人用的招式。大多数人使的招数都是江湖门派的招，个别一些则自成一体，没有什么固定的招，一个个人看下来，都算正常，只是当中有个人不太对，他的招式有些怪异，那个人自报家门，说自己叫“叶宁”。
“叶？”方知秋看那个叫叶宁的，他所用的招式规整有序，是自成一脉的，只是看着叶宁的年纪不大，看样子应当是师从他人的。
只是有些特殊，同他过往十数年见过的都不同。
正思索着，周围响起一阵喝彩声，方知秋抬眼望去，叶宁侧身躲避，同时出剑，速度很快，在将要刺到对手的脖颈时停下，位置拿捏得极好，多一丝一毫，对面的人都可能受伤。
“好。”方知秋大声鼓起掌来，丝毫不掩饰他对叶宁的欣赏。即使这句称赞简短，但很大程度上也说明了一些态度。
叶宁看着方知秋，扬唇轻轻一笑，“噌”一声收剑入鞘，双手前后重叠，朝方知秋一拜：“多谢孟公子赏识。”
“不必如此，是叶公子能力出众，今日一见，才知道自古以来人们说的‘英雄出少年’是何意，料想叶公子将来一定能够名扬天下。”方知秋回礼，毫不吝啬夸赞，铿锵有力的声音，一番话说得在场人都连连点头，还有些人出声附和。
叶宁听见了笑意更浓，他微微低下头，一副害羞的模样，可没人看见他眼里闪过的那丝别有用心的图谋，片刻，他抬起头，仍旧是笑着的。
方知秋也是笑，脸上是欢喜的笑，内心却是冷笑，这个叶宁不简单，只是这不是当前要在意的事，他拱手朝院中的高手们行礼：“感谢诸位参与，今日的比试，叶宁胜出。”
十日之限过得很快，年后的第一场雨下了，预示着春天将至。
程远领着方知秋和叶宁，一行共十人，启程前往丰州鹤山。方知秋走得慢，与叶宁并肩，走在一行人最后的位置。
启程之前，程远介绍过那座墓，据说是百年前一位叫做关山的天工府大师的墓，那座墓由关山的弟子修建，据说当中设置了许多机关，危险重重，其入口也十分难寻。但依然有许多人去到鹤山，为了那座墓中藏着的东西——传闻中的江湖至宝——牵机伞与回仙丹。
所以，程家是要取哪样宝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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