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无孔不入的冷意缓慢而不停歇地浸透着身体,余温悄然从每一次心跳间隙里渗出,再丝丝缕缕地遗失。
司释抬了抬手臂,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道锁着手腕下拉,他敛了神色,垂下手。
“走快点,别磨磨唧唧的!”
有人在身后推了他一把,他稍微踉跄一下,站稳后低喘着压下从心口漫起的痛。
“啧,真娇气,就这副病得要死的样子,也不知道谁会……”
方才推司释的小吏鄙夷地看着他虚晃的身体,视线一溜,落在司释脸上时,又噤了声。
尽管被病气遮住了锋芒,但毋庸置疑,这是一张很好看的脸,骨相深邃,眉眼精致动人,过于苍白的肌肤更为其添上了几分破碎的美感。
小吏神色一动,话音里又多了几分意味,“算了,说不定就有人喜欢你这个样子。”
毕竟世家高位里不为人知的龌龊多了去了,谁知道那些大人有没有什么特殊癖好。
“你的命好歹是我们陈老爷救的,我奉劝你一句,到了裴家学乖一点,身段放低,侍奉好官人才有出路。”
司释轻捻指尖,凉意顺着指节攀升,他稍稍抬眸,“你们做这种事就不怕上边的人怪罪?”
小吏低哼一声,冷冷鄙夷道:“怪罪?有裴家撑着谁敢怪罪?像你这种人,要不是因为这张脸,恐怕连裴家的门槛都摸不到,今儿送你去长长见识,你就感恩戴德吧。”
听到这,司释便不说话了。
活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要带他去长见识。
司释垂眸压下眼底的讽刺。
他执掌琅環阁多年,窥天机算天命,虽未入朝谋官,但无论是朝廷重臣还是仙门长老,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司阁主。他倒是没想到,沉睡多年再次醒来后,会被人当作礼物送给裴家。
当世天下崇道,信奉山河有灵,气运相连。
有人天生灵窍通透,能感知到世间灵气,拥有这种天赋的人,便可与这浩瀚灵气结下契约,引气入体,成为修道士。
这种基础契约被叫做灵契,结了灵契便是踏入了修行的大门。
随着修为的提升,契约不再限制于灵力之上,一草一木,一器一物,皆可成为契约的对象。与物签订契约,就拥有了此物的全部灵力,但物品损坏,契约人也会受到反噬。
世间修道者众多,路径各异,朝廷见此势大,便顺势设立“太学”,广纳民间有资质的少年,学成之后可自行选择入朝为官或是离开。
这位小吏说的裴家,祖上就是出自太学,代代入朝为官,现在的裴家家主裴觉正是当今丞相。
聒噪的声音还在司释耳边念叨着,一会鄙夷司释没有出处的身份,一会又夸裴家位高权重一家独大。
司释听着,乏意卷着无止境的冷侵袭过全身。
或许是被小吏吵烦了,他淡淡撩起眼皮,轻声道:“一家独大?温国师也这样认为吗?”
小吏的声音骤然顿住。
在九寰国内,无人不知国师温叙。
不同于其他修道士签订的普通契约,温叙契约的是一整个九寰国。
山河疆域,黎民生息,国运流转皆系于他一人。
只要温叙还是九寰国的国师,九寰的一切便不可能绕过他,别说裴家,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在他面前专横下旨。
小吏的脸色白了又青,羞恼交加地吼道:“南离上仙自然厉害,但裴家也不是好惹的!你一个没有身份的玩物也配比较这两位大佛!”
小吏越说越急,见司释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怒火更盛,一路上贬低司释的身份,仿佛可以从此获取优越感。
司释全都左耳进右耳出,静静地赶路。
他很累,从苏醒到现在一直都很累。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死在那场天劫里,他沉睡了很多年,再次睁眼就是在百叶林中。
当时他的状态比现在还差,冷气浸入心脉,呼吸都仿佛掺着血气。
是陈家人救了他,但陈家也在救了他之后将他推入了另一个泥潭。
司释眼睫微微一颤,只觉得自己的体温越来越低,腕间的重量坠得骨头生疼。
陈家决定将他送给裴家后,为了防止他逃跑,在他腕间带上了阴缚。
这是一种肉眼看不到的锁链,被束缚的人会在一定程度上丧失对灵力契约的感知,通常是钳制犯人时用的。
天劫之后司释丹田经脉俱毁,被隔绝了灵力倒是一件好事,不然外界灵力哪怕只有一点渗入经脉,对他来说都会是一种剧痛。
司释一直都没有刻意去回忆,可那些带着灼烧感的痛苦,却猝不及防无孔不入地钻入他混沌的意识里。
天罚的劫雷与破境渡劫时的劫雷不同,带着毁灭之意的雷霆可以直接击穿肉.体损伤灵魂,滚烫的熔金会将人从头到脚包裹,浇铸,摧毁经脉,粉碎根骨。
比起肉.体上的痛苦,司释觉得那更像是一种从骨髓深处,灵魂本源炸裂开的剧痛,但他记不清了。
意识消散中,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天劫过后的一场雨。
那场雨很冷。
雨滴越下越密,也越下越冷。
冷意覆盖了一切灼热,也渗入骨缝,牵起密密麻麻的痛。
司释一生经历过两场冷入骨髓的雨。
一场是天劫之后,一场是他重伤温叙夺取国契时。
另一场雨水更加黏稠,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鲜血流淌在地上,被雨水打散,又慢慢汇聚,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稠,像是流不尽一样。
那是温叙的血。
鲜红映入眼帘,司释只觉得冷。
他讨厌冷。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世人都在说他背信弃义,狼心狗肺,大骂他配不上温叙的一往情深。
为了提升自己的修为就强行夺取爱人的国契,这种事情确实应该被千夫所指。
想必等他遭受天劫的消息传出,人们都会十分解气吧。
恶人自会遭到报应。
阴雨的湿冷一直顺着意识渗到身体上,司释有一瞬间的恍惚。
小吏絮叨一路的讽刺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司释回过神,微微抬眼,视野被不远处平原之上,巍峨的城门缓缓填满。
已近京城。
风柔了些许,一切安宁得近乎慈悲,仿佛能抚平一路颠沛的尘埃。
小吏终于不再说一些无意义的话,沉下声音,正色道:“到京城了,没有通行令牌进不去这里,一会儿会有大人来接你,记得表现好点!”
司释并没有在意小吏的话,他的注意力正在另一件事上。
他突然想起,不知道他去裴家会遇到谁,如果是个熟悉的,他这张脸恐怕行事不便。
他在琅環阁行事一向带着面具,但京城高官却是都见过他的相貌。
琅環阁阁主因天劫失踪多年,世人眼中,他恐怕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死人诈尸可不是一件小事,在不清楚当下局势时,他还是不要用这张脸示人比较好。
但他现在经脉俱损,再加上被阴缚桎梏,灵力全无,想要改变容貌就只能借他人的灵力画易容符。
从远处吹拂而来的风,带着独有的草木气息拂过一旁的枝梢,树叶沙沙作响。
司释微微侧头,接住了一片掉落的绿叶。
光线透过薄薄的叶片,将叶脉染成温暖的淡金色,他低头将视线落在叶子上,长睫微垂。
有脚步声从城内传来,司释随手将叶子塞进前襟,抬眼看去。
来人样貌十分年轻,穿着并不华贵,在裴家的地位应当不会太高。
对方不紧不慢地走来,小吏见状立刻上前,举手恭敬地作揖,“姚北岭陈家,见过大人。”
年轻人轻嗤一声,没有理会,反倒将视线落到司释身上,轻蔑地问:“就是他?”
“是他。”小吏起身低着头继续道,“家主已经查过他的身份,无亲无故,大人可以放心带走。”
四海八荒无亲无故,无论是落入谁手,是生是死,都不会有人过问。
司释突然想笑,也不知如果让裴觉知道,他小心翼翼半辈子,结果最后自家人却胆大包天地抓了琅環阁阁主,他会作何感想。
“跟我来。”那位年轻人瞥了一眼司释,说罢,便转身就走,小吏连忙催促司释跟上。
司释遥遥跟着那位年轻人进城,身影在高耸的城墙前显得单薄而脆弱。
他得想办法在见到裴觉前换个相貌。
司释盘算着易容的事,神色稍动,突然自后喊了一声:“大人。”
他本就气息虚乏,喊的声音并不大,但裴家这位年轻人应当是一位修道士,五感俱敏,还是听到了那道有力无气的声音。
“怎么了?”年轻人不耐烦地回头,便看到落他一段距离的司释正攥着衣袖,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似乎连喘息都十分困难。
他的面色更难看了,屈尊降贵般靠近几步:“你还能行吗,别死在路上,最后还要碰瓷我。”
“我……”司释轻喘一口气,眉心蹙起,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就仿佛已经达到了强撑的极限。
“喂!”年轻人惊了一下,连忙上前扶住司释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探向司释的脉搏,这才发觉司释过于冰凉的体温,来不及惊讶,又被他体内堪称混乱的脉络震惊,“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司释面上带着难掩的痛苦,但眼底依旧沉静如水,他抬手,以袖掩口,发出一连串压抑不住的呛咳。
年轻人先前的孤傲和不屑很快转变为错愕与惊疑,他为司释顺着气,聚起灵力为他暖身体,“你还好吗,能坚持住吗?”
司释感受着喉间熟悉的腥甜,没有再压抑,侧过身,素袖颓然滑落,鲜血自口中涌出,很快染红了沙白的衣服。
他剧烈喘息着,长睫无力低垂,他能感受到,扶着他的人此时肌肉紧绷僵硬,俨然是被他的状态吓了一跳。
但是这还不够。
司释艰难地抓住衣服前襟,胸口起伏不定,半阖的眼眸蒙上一层水汽,就仿佛因为呼吸不顺失去了凝聚视线的力气。
年轻人仿佛被点醒一般,立刻汇聚灵力输送到司释胸口处,为他梳理凌乱的气息。
司释缓缓闭上眼,呼吸逐渐平稳。年轻人看着白衣上刺眼的鲜红,不敢贸然收手,继续为司释输着灵力。
阴缚的影响下,灵力不能通过经脉,但可以在外边裹住心脉,护住气息。
眼看着对方仍旧不停地输送灵力,司释睁眼,轻轻地抬了抬手,轻声道:“谢谢大人,我已经好很多了。”
年轻人皱着眉,不放心道:“你确定?”
“确定。”司释站直身,轻咳一声,“大人不用为我费心了。”
声音轻细,眸光低垂,就像是真的不愿给人添麻烦一样。
年轻人的眉心仍未舒展,甚至皱得更紧,“你和陈家是什么关系,送你这样半死不残的人过来,陈家是觉得我们好骗吗!”
“我与陈家主有过一面之缘。”司释微妙地停顿一下,继续道,“陈家应当是没那个胆子欺骗大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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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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