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缘,应当。
司释就差把此事有鬼几个字贴在脑门上了,年轻人稍稍一想便知道,这是陈家交上来的一位替死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到底是压下了心头的怒气,低骂一声:“一群办蠢事的东西!等这阵风头过去,我非得治治那几个废物不可!”
司释在一旁静静站着,等年轻人骂完转头看他时,适时露出一个茫然又单纯的眼神,疑惑般开口:“大人,怎么了?”
年轻人噎了一下,问道:“你知道你来京城要干什么吗?”
司释回答:“陈家主要我去裴家侍奉。”
年轻人震惊:“然后你就答应了?!”
司释轻笑一声,他想说如果他不答应,陈家恐怕有一百种方法逼他答应,但话到嘴边,他又收回,扮出一副天真的样子问道:“为什么不答应?”
年轻人沉默片刻。
司释顿了顿,调整着情绪,流露出普通人对高官爵位的敬仰与向往,“裴丞相是国之柱石,裴家又是九寰国世家,有机会能待在裴家,不应该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福分吗?”
年轻人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心下了然,又生出几分悲哀的怜悯。
这世间总是有一群人不惜出卖信仰,财产,身体,去攀附所谓的达官贵族,显赫世家,可真正进入权力中心后,徒有皮囊的人,又有几个能得善终?
美玉无罪,怀璧其罪。
年轻人轻哼一声:“真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想。”
他说罢便不再理司释这位“被蒙在鼓里一心只想攀附权势”的可怜人,继续赶路。
司释也不在意对方怎么看他,跟上脚步,不经意般开口试探:“当世有四大宗六大家,仙门修者大多避世,但六大家行于世间,恐怕没人不愿意进入这六大家吧。”
年轻人闻言轻嗤一声,只当司释是在刻意卖弄见识,他回头看着司释微弯的眼角,讽刺道:“不赖嘛,四大宗六大家都知道。”
“不过。”他顿了顿,“秦家已经不在了,六大家已经变成五大家,你不知道吗?”
司释稍愣一瞬,“什么?”
“南离上仙杀了秦乾之后,秦家内部混乱,无人主权,最后被仇人灭门,六大家只剩下钟离,裴,战,谢,容。”年轻弟子说到这,戏谑地扬起声音,“不知道了?道听途说来的知识不够用了?”
司释确实不知道。他沉睡前,秦家一向与琅環阁不和,秦乾没少找过他的麻烦,最严重的一次,秦乾甚至亲自带人围剿他。
司释喉间有些发紧,指节无意识收拢。
温叙为什么要杀秦乾?
会不会……
有些念头还未涌出,就被司释用嘲弄压下,他强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但指尖还是不自觉地轻颤一瞬。
“上仙……为什么要杀秦乾?”
“谁知道呢?”年轻弟子不敢妄议这些大人物的话,但他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嗤笑道,“温国师总不至于是为了帮那位没良心的司阁主报仇。”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司释指尖骤然攥紧,又缓缓舒展开来,心底那点微末的波澜彻底平息,深潭复归沉寂。
他很轻地笑了笑,“是啊。”
温叙怎么可能会为他报仇。
街道两边逐渐热闹起来,人声熙攘,司释微微垂着眼帘,跟在年轻人身后。穿过几条长街,裴府的轮廓逐渐清晰,朱门高墙,奢华艳丽。
司释站在门口,打量一番布置,眼底没什么波动。
“到了。”年轻人轻道一声。
不等司释回应,就有人从门内出来,扬声道:“裴凌,这里!”
那人边说边走近,看到司释一身的血迹后,惊了一下,“这是怎么了?”
被叫做裴凌的年轻人没好气地回道:“陈家那个老东西送了个病秧子上来,一身伤。”他皱起眉,“我先带他去换衣服。”
“换衣服?”来人的语气变得惊讶,“最近特殊时期,大少爷不是说过不用……”
他话说一半突然收住,看向素衣沾血的司释,换了话题:“先带下去换衣服吧,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个样子。”
司释看着那人明显不安的眼神,若有所思。
裴凌也沉思片刻,“内府亲自来要的人,说不定是大少爷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他说着,用眼神示意司释不要搞小动作,“我先把人带走,你最好也去知会大少爷一声,告诉他人到了。”
那人应了一声后,便转身向府内跑去,裴凌拐了个弯,带着司释去了侧门。
穿过侧门是一个小型浴池,裴凌从浴池边的屋子里取出一件白衣,抬起下巴,道:“既然知道裴家的厉害,我希望你认清自己的位置,能不能攀上我们这颗大树,就要看你会不会讨我们大少爷欢心。”
司释接过衣服,没有理会裴凌直冲向他的鼻孔,微笑着温声道:“我知道了,那么现在,大人是要观看我沐浴吗?”
裴凌下意识看向司释,目光恰好落在司释微敞的领口和沾血却依旧能窥见几分清瘦轮廓的锁骨上,他愣了一下,然后红着脸狠狠瞪向司释。
“谁要看你沐浴了!”
一路目中无人趾高气昂的裴凌愤愤转身,脚步有些凌乱,快要走到门口才撑场面一样,背对着司释,恶狠狠地说:“外边还有人等着,快点收拾干净!别磨磨蹭蹭!”
听着脚步声远去,司释才收起嘴角边的笑容。
他看着手中的衣服,神色淡淡。
白衣带纱,腰间束得很紧,衣领又被改得很松。
不知道以前久坐高台的琅環阁阁主会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被裴家逼着穿这种衣服。
他缓缓从沾血的领口拿出一片树叶,经过这一段路途,叶片已经有些蔫了,但如果仔细感受,就可以感受到叶片上残留的灵力。
他很早就将叶子藏在自己前襟,又在路上装作旧伤复发,引裴凌向他心脉注入灵力。京城一草一木都可聚灵,灵力流经叶脉时,便有一部分保存在了叶中。
司释指尖描过叶片,留下一道墨绿的划痕,他牵引着灵力,逐渐绘制出一道易容符箓。
然后,他将符箓打入自己心脉。
符箓入心脉,功效虽会加倍,但带来的痛苦也是加剧的。
一路上被他刻意忽略的痛正成倍向他涌来。他闭上眼,等待着符箓生效。
成型的术法带动灵力蜿蜒而上,慢慢越过脖颈,来到脸庞。
不知道是因为重伤影响了他的五感,还是他这具身体已经承受不了丝毫术法,司释现在感觉什么都是冷的。
融入心脉的符箓慢慢化散,仿佛无数冰晶在体内炸开,每一点的浮动都抖落出沉重的寒气。
这个过程不算缓慢,司释很静地站在原地,从始至终甚至连神色都不曾变化,直到确定容颜改变后,才缓缓进入浴池,看着池水倒映出他的面容。
符箓并没有彻底改变他的容颜,只是在细微之处做了些调整,一眼看过去只会让人觉得他生了一张与司释有几分相似的脸。
司释浸在池中,水面堪堪没过胸口。
池水是冷的。
他闭上眼,压下喉间的血腥。
天劫后的伤确实给他造成了太多不便,他苏醒后的每一步都是被别人推着前行。
“讨裴家大少爷欢心……?”
司释睁开眼,修改过的容貌失了锐利,却恰到好处地适应现在虚弱的身体和形象。
一个柔弱无助的普通人。
司释低低嗤笑一声。可他们怎么真的敢把他当成普通人呢,别说裴家大少爷了,就算是裴觉站在他面前,恐怕也不敢说出让他讨欢心这几个字。
既然裴家已经将他当作随意摆弄用于取悦的玩物,强行拽入这潭浑水,那么他不介意将这水搅得更浑一点。
司释换上衣服,走出浴池便看到已经有人在外等候,不是裴凌,而是几个面生的仆吏,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
见他出来,其中一人轻佻地扫过一眼,随后道:“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大少爷。”
司释指尖轻捻,在催促下跟上了对方的步伐。
那人的声音还在继续,语气里带着轻蔑的挑逗:“小公子的脸蛋可真白,这腰细得也不知能不能禁得起我们少爷握上一夜……”
司释依然没有抬眼。
“小公子怎么不说话?不知道这声音是不是和脸蛋一样让人欲罢不能,我们少爷喜欢听别人在床上叫得……”那人暧昧地停顿片刻,见司释到现在仍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便愈发肆无忌惮,一只手竟是直接朝他后腰探去。
“叫得越浪,我们少爷越喜欢,要不要我教……”
司释在那人靠近时微侧半步,恰好让那只探向他腰间的手落了空。
那人还想继续,可动作却被不远处忽起的一股无形威压尽数压下。
威压来得猝不及防,像是一场无声的杀戮,不张扬,不喧哗,却无处不在。
所有的话语,步伐,都仿佛在一瞬间被冻结。
前一刻还在眉飞色舞,言语下流的人,脸上的轻佻瞬间被碾得粉碎,化作一片惊恐。
只听“噗通”一声,周围跪倒一片。
四周是前所未有的静。
司释的身体骤然僵住,心口像是被撞了一下,闷闷的,带着一种巨大空洞的茫然。
常年浸染杀戮的灵力总是带着锋利的锐气,它不冷也不热,只是在单纯叙述着死亡本身,就像是悬于九天,纯粹,致命的一把刀。
司释以前不止一次向温叙抱怨过,这股灵力太锐了,哪怕温叙不刻意释放灵力,外溢的威压也会叫人喘不过气。
“抬头。”
淡冷清冽的声音突然响起,有点沉,流淌在长廊上,叫人几乎听不出情绪的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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