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释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抖一下，他缓慢地抬起头，对上了温叙望向他的视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长廊的光线不算明亮，却毫无保留地泼洒在那张冷俊的脸上，每一处轮廓都精雕细琢，却又被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浸透。
司释失神片刻。
“国师，您等等，这，这……唉！”凝固的气氛突然被打破。
站在温叙身边的人眉头紧紧蹙起，带着愠怒与尴尬重重地叹一口气，瞪着面前跪地的人，恨铁不成钢道：“你们这样成何体统！往日我就是这样教导你们的吗！”
那人一听瞬间急了，连忙解释道：“裴相冤枉啊！这是大少爷要的人，我们都是奉命行事！”
“住口！”裴觉没想到下人就这样供出了他的大儿子，他强压下火气，看向温叙，努力维持着镇定，“国师，在下教导无方，让您见笑了。”
他额间渗出一点汗，就在他拼命想着应该如何将这件事掀过，不让温叙抓到他家把柄时，温叙却直接无视他上前一步。
温叙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司释脸上，视线细细描摹过略显苍白的眉眼。
司释能感受到这目光里的重量，沉甸甸的，压得他本就虚弱的呼吸更加滞涩。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温叙，或者说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还会和温叙见面。
怎么会这么巧。
“国师……”裴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温叙打断。
温叙看着司释，轻声问：“你叫什么？”
司释顿了顿，垂下眸，避开温叙的视线，低声道：“回国师，在下名叫斯简。”
空气再次凝固许久，温叙又开口问道：“你在抖什么？”
听到温叙的问话，司释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从温叙出现的那一刻起，他的指尖就一直不自觉地颤抖着。
他闭了闭眼，竭力平复下内心翻涌的情绪。
温叙不会认出他的。
“你怕我？”
“是。”司释更低地低下头，就像平时畏惧温叙的普通人一般。
“斯简……”温叙轻轻叫过这个名字，然后低低地笑了一声，“你是要去找裴晦？”
四周的氛围突然冷凝下来，周围的人都被温叙这一笑吓得不轻，裴觉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又听温叙道：“去找裴晦，却恰好路过这里，遇上了我？”
察觉到温叙的言外之意，裴觉这下是真的站不住了，他上前一步狠狠踹倒跪在眼前的仆吏，训斥道：“大少爷让你们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裴府的规矩都忘了吗！”
他说罢又转身面向温叙，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懊恼：“国师明鉴，犬子行事荒唐欠妥，不知又从何处寻来这样一人，是本相疏于管教，竟让国师撞见。”
“是吗？”温叙继续笑着，嘴角牵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这张脸也是巧合吗？”
司释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他下意识地攥紧指尖，不敢去看温叙的表情，也不敢去听他接下来的话。
裴觉闻言将目光移到司释身上，其实就在两拨人相遇之时，他就打量过司释那张脸，他不得不承认这张脸是极为好看的，像是被造物主偏爱的精致，也难怪下人会送他上来。
再次看向司释的脸，裴觉多了几分警惕，他细细扫过司释的面容，发现此人的肤色有种病态的白，眉眼柔和，分明是世间少有的好看，却总给他一种熟悉感。
顶着温叙带给他的压迫感，他拼命回想着以前在哪见过这个人，突然，他浑身一震，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
司释！前任琅環阁阁主！
他之前在太学遥遥见过摘下面具的司释，对方坐在高位，眉眼清隽，远山含黛，竟是与现在这人有几分相似。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窜起，裴觉终于明白了温叙隐怒的情绪是从何而来，温叙认为这是他精心策划的阴谋，认为是他故意寻来了这个与司释有几分相似的人，故意安排在这里“偶遇”，故意用这张脸去试探接近……
“温国师！”裴觉声音发紧，带上了一丝慌乱的惊惧，“我哪敢算计您！司阁主……不，司释那等背信弃义，蛇蝎心肠的叛徒人人得而诛之！我怎么敢找像他一样的赝品来污了您的眼！这就是犬子色迷心窍，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若国师存疑，尽管调查！”
“是吗？”温叙只是淡淡看着他，双眼冰冷，只有一片漠然与审视。
他能看到的比裴觉多，裴家世代为官，注重修行却不精通，所以就算是身为家主的裴觉，也还未进入先天境界，裴觉看不破易容的痕迹，但他可以。
他不相信有人会碰巧易容得与司释相似，再加上局势动荡，有不少人想要他的命，所以他习惯了毫不避讳地以最坏的想法去评判。
“国师明鉴！”裴觉还在为自己辩证，但此时已经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温叙依旧打量着司释，只是连眼上故作的笑意都消失了。
而司释在听到裴觉说出那句司阁主后，一直紧绷的心弦反而奇异地松弛下来，因意外重逢而掀起的心绪渐渐平息，只剩下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
他到底在慌乱什么呢，是怕温叙认出他之后杀了他吗，可是这本来就是他欠他的。
背信弃义，蛇蝎心肠。
这都是他该得的。
事情发展到现在，长廊跪倒一片，因着温叙越发沉重的威压，裴觉也不敢再辩解。
暗色姝光下，司释和温叙相对而立。
残破的身体在过分凛冽的威压下发出沉默的呜咽，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绵密窒息的痛苦，但司释面上没有表现出分毫。
“裴丞相，无论这次事情是不是巧合，我都想请你们明白一件事。”温叙沉下眼，声音不高，甚至比刚才还要轻缓一点，“我很讨厌这张脸。”
司释突然觉得，自己不太能忍受身体上的痛了。
裴觉微微弯腰，衣摆处细微的颤抖将他内心的惊惧显露出来。
温叙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司释低垂的面容上。
他其实很少去这样打量一个人，常年身居高位，他习惯了内敛，对每个人都很淡漠，甚至是连眼神都懒得多分片刻。
“解释。”
他收回视线，声音很淡。
裴觉小心翼翼地抬头，刚想开口，又觉得温叙不是在问他。
长廊玉案清明如霜，将司释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容照得纤毫毕露。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空白的大脑下意识地去追寻温叙的一举一动，然后从那轻飘飘的两个字中察觉出一丝外溢的情绪。
温叙在生气。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一点点碾碎。
司释一直都知道温叙是恨他的。可是在天劫前的那段日子，梦境中，偶尔的那么一个瞬间，他也曾想过，温叙会不会还念着旧情。
“我不想重复第二遍。”温叙的语气加重了些许。
司释抬起头，视线相对的一瞬，他看到了温叙眼底清晰的厌恶。
他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温叙的耐心仿佛已经被耗尽，他缓步靠近司释，挑起他的脸，拇指和食指轻捻着下巴处的肌肤。
不等司释做出反应，他猛得加重手上的力道，司释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闷哼。
温叙讽刺地低笑一声，冷声道：“真是难为你们找到这么像的。”
他说罢，一股霸道强横的灵力毫无征兆地顺着手指，狠狠灌入司释体内！
温叙的灵力冰冷，纯粹，带着锐利的攻击性，无章法地在司释体内冲撞，很快便破开了缠绕在他腕间的阴缚。
经脉毫无阻隔地暴露在肆虐的灵力下，司释的身体瞬间紧绷，瞳孔骤然收缩。
痛……太痛了……
“不要……”司释下意识地伸手攀上温叙掐着他的那条手臂，额角，脖颈，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身体无法克制地颤抖着。
温叙没有因为司释的求饶收回灵力，反而在司释的双手触碰到他衣袖时加重了灵力的冲击。
司释没有松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断裂的经脉正在灵力肆意地撞击下，碎得更彻底。
他死死咬住下唇，齿间很快漫起浓重的血腥味，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温叙的指尖，又迅速变得冰凉。
他现在这具残破的身子，纵然敢肆无忌惮地进入丞相府对上裴觉，可遇上温叙却是胜算全无。
就在他思考应该如何脱困时，突然感到体内的灵力开始有序地移动。
灵力在司释身体内扫过一圈后，齐齐涌向他的心口，司释很快便明白温叙是想破了他的易容符。
不可以！
司释紧紧攥着温叙袖口的衣服，忍着灵力侵入心脉的痛苦，艰难开口：“求求你……不要……”
不要……不能被认出来……
灵力依然在涌入，每一次灵力的涌动都会带来新一轮更加剧烈的撕裂感和窒息般的痛，司释觉得自己的心脉正在渗血。
易容破了会怎么样？
他会死在这吗？
好疼啊。
司释模糊的视线落在温叙脸上，毫不意外地看到他冰冷漠然的神色。
——无论这次事情是不是巧合，我都想请你们明白一件事。
——我很讨厌这张脸。
司释并不知道自己嘴角已经溢出了鲜血，他闭上眼，抓着温叙袖口的手渐渐脱力，残存的意识凝聚成一个荒谬的祈愿。
可不可以念着过去，在杀他的时候下手轻一点。
他真的……太疼了。
司释张了张口，手无力地垂下。
阿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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