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宇海广场在午后的烈日下像一块巨大的白玉棋盘,每一块地砖都反射着刺目的光。广场尽头,人民英雄纪念碑高耸入云,沉默地俯瞰着川流不息的人群。
尔斯宇站在观礼区边缘,后背挺得笔直。他穿着便装,但站姿依然带着训练有素的痕迹——肩膀打开,下颌微收,目光平视前方。还有四十八小时,就是抗日战争,暨反法西斯胜利八十周年大阅兵,而他,将作为国护旗手方阵的第一排,正步走过这片广场。
十年磨一剑。从八岁被父亲第一次带到广场观看升旗仪式,那个穿着礼宾服、将国旗甩出完美弧线的旗手就在他心里扎了根。家族三代从军,爷爷是开国少将,父亲是卫戍区副司令,而他,尔斯宇,注定要成为宇海广场上最耀眼的那面旗帜。
“力度不够!手臂再抬高两公分!”教官的吼声还在耳边回荡,“记住,你们扛的不是一根杆子,是国家的脸面!”记住,给我牢牢记住!
汗珠顺着他的鬓角滑落,痒痒的,但他没有抬手去擦。周围的游客喧闹着拍照,孩子们举着小小的国旗奔跑,笑语欢声被夏日的热风裹挟着吹远。这一切安宁繁华,都是他们所要守护的。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微微蹙眉,训练期间他通常设为静音,但今天是选拔前最后的休息日。是母亲。
“小宇,”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音异常安静,“你现在在哪呢?”
“广场,最后熟悉一下场地。”他答道,目光依然停留在纪念碑的尖顶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细微的电流声。“海恩回来了。”
尔斯宇一怔。宇海恩,他的堂兄,大伯家的儿子。同样是军人世家出身,却选择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维和部队,常年在最动荡的地区执行任务。家族聚会时总缺席的那个“异类”。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心里计算着时间。阅兵在即,所有参与人员都在隔离管理,按理说宇海恩作为归国人员,更应该先隔离审查。
“刚下飞机不久,”母亲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尔斯宇无法理解的紧绷,“直接回家了…情况有些特殊。你晚上能回来一趟吗?就一会儿。”
尔斯宇的目光扫过广场上迎风飘扬的国旗,鲜红的旗帜在蓝天下舒展如画。“妈,明天就开始封闭集训了,我今晚得早点回宿舍。”
“就一个小时,”母亲几乎是在恳求,“海恩他…他需要见见家人。”
最终,尔斯宇还是答应了。宇海恩比他大五岁,小时候常带他去后海溜冰、去长城捡垃圾做“环保卫士”,是他童年崇拜的对象。尽管后来道路不同,但那份亲情还在。
他骑共享单车回家。穿过繁华的长安街,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金光,一切都彰显着大国气象。越是靠近那座有着卫兵站岗的军区大院,空气却越发凝滞。
院门罕见地敞开着,一辆挂着军牌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角落里,司机站在车外抽烟,表情肃穆。
尔斯宇放好单车,推开虚掩的家门。
客厅里光线昏暗,窗帘拉着一半。父亲、母亲、大伯夫妇都在,却无人说话,像几尊沉默的雕塑。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客厅中央那个背对着门口的身影上。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肩章已经磨损得看不清纹路,背脊习惯性地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被什么东西狠狠摧折过的疲惫。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暗红色的长条形木盒,盒盖上,覆着一面折叠整齐的国旗——那红色比尔斯宇熟悉的任何一面国旗都要暗沉,上面依稀有深褐色的斑点和不规则的破损孔洞。
似乎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那个背影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尔斯宇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是宇海恩,又不是。
记忆里堂兄那张英气勃发、总是带着爽朗笑意的脸,被一道狰狞的疤痕彻底改写。疤痕从右侧眉骨劈开,越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左下颔,新生的肉芽凸起扭曲。但这张脸最骇人的不是疤痕,是那双眼睛。曾经亮得灼人、透着无限活力的眼眸,此刻像两口被炸干了的深井,空洞、干涩,盛着太多尔斯宇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东西。
军装袖口挽起着,露出的手腕和小臂上,是交错叠盖的伤疤,有锐器划开的深痕,有灼烧留下的扭曲印记。
房间里弥漫着极淡却无法忽视的消毒水味,还有一种…属于爆炸后的硝烟、属于废墟尘埃、属于干涸血液的,粗粝而陌生的气味。
尔斯宇的视线最终钉在堂兄的胸前。那里,没有预想中的军功章,只有一枚小小的、已经有些变形的暗黄弹壳,用一根最普通的铁丝穿着,挂在心口的位置。
宇海恩的目光掠过他,似乎没有认出这个已经长得如此高大的弟弟,又或许是认出了,却已无力做出任何符合常理的反应。他的嘴唇干裂起皮,翕动了几下,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像是声带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重量,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带他回家了。”
他极其缓慢地、用那双布满伤疤和老茧的手,将怀中的骨灰盒又往胸口按了按。
一位长辈试图开口,声音哽咽沙哑:“海恩,一路辛苦了,先去洗个澡,休息…”
宇海恩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空洞的目光扫过客厅墙上悬挂的巨幅全家福,扫过照片里那些穿着不同年代军装、英姿勃发的先辈,最后,落回到自己怀中,那面覆在骨灰盒上、染着暗斑的国旗。
他忽然抬起头,视线猛地攫住了尔斯宇,那枯井般的眼底骤然掀起狂风暴雨,一种近乎疯狂的悲愤和绝望喷涌而出,撕裂了他死寂的表象。
“知道吗?”他问,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得破音,却带着一种震人心魄的力量,“真正的强国尊严…不在广场的旗帜升得有多高!有多鲜艳!”
他几乎是咆哮出来,脖颈上青筋暴起,那道疤痕也因激动而泛出骇人的红光:
“在海外!每一个你的公民!能不能——!”他剧烈地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最深处呕出,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能不能活着回家——!!”
“回家”两个字,他吼得声嘶力竭,尾音彻底破碎,带着无法承受的颤栗,然后猛地弯下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得浑身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唯有那双抱住骨灰盒的手,纹丝不动,稳如磐石。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咆哮的回音却在尔斯宇的颅腔内疯狂震荡、轰鸣。他僵在原地,堂兄身上那股混合着血与火、铁与尘的气息,裹挟着那泣血般的嘶吼,变成一场海啸,将他十年筑就的梦想、对所有荣光与仪式的理解,冲撞得摇摇欲坠。
第二天清晨,宇海广场戒严。
阅兵前最后一次全要素合练。尔斯宇站在旗手方阵的第一排,穿着笔挺的礼宾服,金色绶带在朝阳下流光溢彩。耳边是教官最后的叮嘱,眼前是延伸向纪念碑的宽阔广场。
国歌的前奏通过广场音响系统磅礴响起。
“正步——走!”
口令声落。
身边的战友们像一个人一样,同时踢出正步,动作整齐划一,气势如虹。
尔斯宇迈出了脚步,却感觉脚下的土地从未如此沉重。他听着耳边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看着前方被朝阳染成金色的纪念碑,脑海里却反复回荡着昨夜那嘶哑的咆哮、那暗红的木盒、那枚挂在心口的弹壳。
“敬礼——”
方阵在旗杆基座前立定。尔斯宇抬起手臂,动作标准无误,目光投向缓缓上升的国旗。
鲜红的旗帜迎风展开,完美地舒卷,在蓝天下猎猎作响。那么鲜艳,那么庄严。
但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面旗帜,看到了另一面——覆盖在骨灰盒上,带着弹孔和血渍,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国歌奏毕。
广场一片肃穆。
教官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尔斯宇放下手臂,保持着立正姿势。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合练结束,队伍解散。战友们兴奋地议论着刚才的演练,期待着后天正式阅兵的到来。
尔斯宇却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投向那面高高飘扬的国旗。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与营房相反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他需要去找一个人。找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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