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小时倒计时
宇海恩的咆哮像一枚延迟引信的炸弹，在尔斯宇胸腔里沉闷地炸开。他几乎是逃离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家，骑上单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京城夜晚的街道上。霓虹依旧闪烁，车流依旧喧嚣，但一切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真正的强国尊严…不在广场的旗帜升得有多高！有多鲜艳！”
“在海外！每一个你的公民！能不能活着回家——！！”
那嘶哑的、泣血般的声音，连同那身破旧军装、那道狰狞疤痕、那只紧抱骨灰盒的手，以及那枚挂在心口的变形弹壳，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挥之不去。
他猛地捏紧刹车，单车停在路边。他扶着车把，弯腰干呕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抬起头，不远处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阅兵预演的精彩集锦。画面里，仪仗队员步伐铿锵，眼神坚毅，国旗鲜红夺目，在阳光下舒展飞扬。配乐激昂，解说词充满自豪。
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攫住了他。屏幕上的光鲜亮丽，与堂兄那双枯井般绝望的眼睛，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他十年来的信念殿堂，那由汗水、荣耀和家族期望一砖一瓦砌成的高塔，正在这对比中剧烈摇晃，墙体开裂，簌簌落下灰泥。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集训基地的。哨兵查验证件时，他甚至反应慢了一拍。
宿舍里空无一人，队友们还在加练。冰冷的冷水泼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浑噩。他看着镜子里穿着预备礼宾服的自己，年轻，挺拔，每一寸肌肉都经过千锤百炼，为了一个极其精准、极其荣耀的时刻。可此刻，这身笔挺的制服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自在，甚至…一丝羞愧。
熄灯号吹过很久，他才勉强入睡。梦境光怪陆离：**广场上人山人海，他正步前行，肩上的旗杆却变得越来越重，压得他骨骼咯吱作响。抬头看去，飘扬的不再是鲜艳的五星红旗，而是那面覆盖着骨灰盒、带有弹孔和暗沉血渍的破旧旗帜。宇海恩站在观礼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胸口那枚弹壳滴着血。然后，爆炸声响起，火光吞没了一切…
他猛地惊醒，冷汗浸透了背心。窗外，天色微熹，起床号即将响起。
晨练时，他的动作第一次出现了微小的偏差。不是技术问题，是心神不宁。在做一个挥旗动作时，他的视线下意识地飘向远方，仿佛想穿透这重重楼宇，看到更远的地方。
“尔斯宇！”教官的厉喝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注意力集中！你的眼睛在看哪里？旗杆的方向就是祖国的方向！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报告！没有想什么！”他立刻收回视线，大声回答，后背惊出一层细汗。
但心里那个声音在反驳：祖国的方向，只有广场这一边吗？
午餐时间，他食不知味。周围队友们兴奋地讨论着最后的细节，猜测着那天会有哪些首长观礼，镜头会给自己多少秒特写。以往，他会是其中最活跃的一员，此刻却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他尝试着低声问旁边的队友：“你说…维和部队，是什么样的？”
队友愣了一下，挠挠头：“啊？就…很辛苦吧？新闻里不常播，好像挺危险的。不过那也是当兵嘛，在哪不是保卫国家？”说完又很快沉浸在关于阅兵鞋带系法的讨论中。
保卫国家。这四个字此刻听起来如此宏大，又如此模糊。
下午是心理辅导和动员大会。心理医生说着如何缓解紧张、如何保持最佳状态。领导激昂陈词，讲述着参阅的光荣使命，代表着国家形象，展现强军风采。每一句话都正确无比，曾经让他热血沸腾。可现在，他听着这些话，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礼堂门口，仿佛在期待那个穿着旧军装、满身伤痕的身影会突然出现，用那双绝望的眼睛，无声地质问这一切。
他知道宇海恩就住在基地的临时招待所里，进行着例行的归国汇报和隔离审查。他打听了房间号。
当晚，训练结束后，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一步步走向那栋僻静的小楼。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房间在一楼，窗帘拉着，缝隙里透出一点灯光。他站在门口，手抬起又放下，反复几次。他甚至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极轻的咳嗽声。
最终，他还是没有敲门。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头看着京郊清澈的夜空。星星很远，很冷。他想起了宇海恩胳膊上那些伤疤，想起了那枚弹壳。那不仅仅是一个装饰，那是一个距离死亡很近的印记，是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回家”的同伴留下的最后遗物。
活着回家。
那么简单，那么艰难。
离开前，他透过并未拉严的窗帘缝隙，看了一眼。
宇海恩没有开大灯，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他坐在书桌前，背对着窗口，依旧穿着那身旧军装，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他面前摊开着一些纸张和照片，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挂在胸前的弹壳。他的另一只手，正用一块布，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擦拭着那个暗红色的骨灰盒。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呵护一个婴儿。
那一刻，尔斯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窒息般的疼。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
阅兵前最后一天。全员休整，保养装备，擦拭礼宾服，检查马靴的亮度。尔斯宇像其他人一样做着这些事，动作机械，心却飘到了九霄云外。
傍晚，所有参阅人员在广场进行了最后一次夜间适应性行走。华灯璀璨，广场庄严神圣得如同仙境。尔斯宇走在方阵中，脚步落在精确的点位上，肌肉记忆完美地控制着每一个动作。
但当他在预定位置转身，面向虚拟的观礼台敬礼时，他的目光越过了想象中的首长和观众，越过了辉煌的灯火，仿佛看到了战火纷飞的异国他乡，看到了硝烟中艰难升起的国旗，看到了那些可能永远无法踏上归途的身影。
宇海恩的脸又一次浮现，那双空洞的眼睛仿佛在问：“你看懂了吗？”
仪式结束后，有半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大多数人抓紧时间拍照留念，或者三五成群激动地小声议论。
尔斯宇却独自一人，走到了广场边缘的国旗旗杆下。巨大的基座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稳。他抬起头，望着在夜风中微微拂动的旗帜，四周的射灯将它照得通红发亮，每一颗五角星都清晰无比。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旗杆时，又猛地缩了回来。
仿佛那旗杆滚烫。
真正的强国尊严…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还剩最后十几个小时。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一个决定。不是为了反抗，不是为了背叛，而是为了真正读懂，这面旗帜背后，那沉甸甸的、远超乎他过去所能想象的全部重量。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夜风，最后看了一眼那面飘扬的旗帜，转身，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脚步依旧沉稳，眼神里却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一些被痛苦淬炼过，却愈发清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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