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江瞮伸了个懒腰,骨头从头到尾咔咔地响。
他下意识拿起手机看时间,注意到了那条短信。
又来了。
他悄悄记下了那三个字,随后删掉了短信。
踏出休息室的门,往常清晨特有的、混合着咖啡香与设备低鸣的平静氛围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的紧绷感。
空气仿佛被压缩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匆匆掠过的身影上。
走廊的电视屏幕上,不再播放技术新闻,而是无情地滚动着财经频道。
主持人用一种抑扬顿挫的、戏剧化的腔调分析着凌芯科技近日遭遇的“重大危机”,屏幕上那条代表凌芯股价的曲线,像一道被撕裂的伤口,触目惊心地向下探去。
每一个数字的跳动,都仿佛踩在凌芯员工的心尖上。
“听说了吗?研发部的老李昨天接到猎头电话了……”
“客户部的电话都快被打爆了!全是来问那篇狗屁报道和延期交付的!”
“这还能有假?网上都传疯了!说我们技术造假,资金链断裂!”
“天哪,不会吧……”
“那我手上的期权是不是要废了?”
焦虑的议论声像角落里窜动的火苗,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却无处不在,伺机燎原。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茫然、愤怒和一种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江瞮沉默地穿过这片低气压的沼泽,在自己的工位坐下。
冰冷的电脑屏幕映出他同样没什么血色的脸。
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弥漫的恐慌,内线通讯器就尖锐地响了起来,是白姐那把永远冷静、不容置疑的声音:“江瞮,立刻到大会议室。”
白姐好久没这么叫过他了,想必是什么大事。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前,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几乎所有核心项目组成员都在场,却无人交谈,只有不安的呼吸声和纸张被无意识揉捏的窸窣声。
白姐站在主位,身后投影幕布上是一个巨大到几乎带有压迫感的标题——
“凌芯-威夫莱斯战略合作框架通报会”。
江瞮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找到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指尖瞬间变得冰凉。
白姐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全场,在几张尤其惶惑的脸上稍作停留,最终,极其短暂地,落在了江瞮脸上。
她没有寒暄,没有试图缓和气氛,直接切入主题,声音清晰平稳,划开令人窒息的沉默。
“诸位,情况,你们看到了,也听到了。”她抬手示意了一下窗外和屏幕,“舆论持续发酵,代工厂单方面宣布无限期延期交付,我们最重要的几个客户,从早上七点开始,就在不停地打电话质疑我们的履约能力和技术可靠性。”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激起台下无声的惊涛骇浪。
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低下了头。
“我想说的是,”白姐微微提高了音量,压下了所有细微的骚动,“被动防守,到处救火,解决不了任何根本问题。只会让我们被拖垮,拖死。”
她顿了顿,按了下遥控笔。幕布上的画面切换,威夫莱斯那个设计简洁却充满力量感的LOGO猛地出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占据了所有人的视野。
“因此,启宸科技董事会经过紧急磋商,已与威夫莱斯集团达成初步战略意向。双方将就新一代芯片散热技术,展开深度合作。威夫莱斯承诺开放其欧洲先进制程实验室资源,并联合我们共同申请欧盟的‘地平线’研发基金。”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下一秒,巨大的哗然和骚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会议室勉强维持的平静。
“什么?!”
“合作?和威夫莱斯?那头秃鹫?!”
“这根本不是合作!这是投降!是引狼入室!”
“我们的专利呢?核心数据怎么办?这跟直接送给他们有什么区别!”
质疑、愤怒、难以置信的惊呼声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掀翻屋顶。
一个年轻的技术员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白总!我们不能答应!这是在与虎谋皮!他们前脚刚搞垮我们的供应链,后脚就来谈合作?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江瞮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缩。他瞬间攥紧了放在桌下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那条短信的三个字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最终与他此刻亲耳所闻的现实轰然碰撞在一起。
原来……是真的。
他不是怀疑,他是早就知道了。他昨晚那副看似关切的样子,算什么?是为了麻痹自己吗?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从胃里翻涌上来,几乎让他作呕。
他感到一阵眩晕,会议室的嘈杂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只看到白姐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白姐仿佛没有看到台下几乎失控的情绪,也没有直接回应那个年轻技术员的质问。
她只是沉默地站着,承受着所有愤怒和不解的目光,直到声浪自己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声。
然后,她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稳:“这不是讨论,是通报。是董事会基于当前局势,做出的战略决策。”
她目光如刀,扫过刚才情绪最激动的几个人:“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觉得这是耻辱?是背叛?”
她微微摇头,“如果现在倒下,连喊冤的机会都不会有。市场只会记住你是一个失败者。”
“活下去,才有机会说话。”她加重了语气,“现在的任务变了。从前,我们是正面迎敌的战士。现在,我们要变成潜入敌后的特种部队。作战方式变了,但目标从来没变——守住凌芯,保护我们为之付出一切的技术和未来!”
她开始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快速部署任务,组建联合工作组,分配任务清单,语气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商业合作。
“……小江,”她忽然点名,江瞮猛地一颤,抬起头,对上她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合作初期的所有会议纪要、往来公文流程,由你全程负责跟进、整理、归档。务必做到精准、及时、零差错。你是连接内外信息的枢纽,明白吗?”
江瞮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机械地点点头。
枢纽?是监视何宥和威夫莱斯往来、确保这场“交易”顺利进行的枢纽吗?
他只觉得这个会议室无比窒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裸的背叛和荒谬感,白姐后面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会议在白姐强硬的掌控下结束了。
人们面色各异地散去,愤怒、茫然、绝望、无奈交织在每个人的脸上。
江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工位的。
周遭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同事们的窃窃私语和投来的目光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瘫坐在椅子上,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漆黑的电脑屏幕上,那里面映出他自己苍白而失魂落魄的脸。
他就这样呆坐了许久,直到——
“嘘……小点声!”
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周围的真空隔膜。
“……我刚听启宸那边的人说,是何总力排众议非要推进的……你说,他图什么啊?”
“哪个何总?就那个很帅的项目经理?”
“还能图什么?要么是顶不住上面的压力,要么就是……哎,反正咱们成了砧板上的肉了。”
“……我老婆刚还打电话问我会不会裁员……这下房贷怎么办……”
何宥……
极力推动……
讨好……新主子……
这些词语在他脑中疯狂冲撞,与那条“他骗你”的短信完美印证。
那股从听到合作消息起就一直压抑着的怒火,终于冲破了临界点。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引得附近几个同事惊愕地抬头。
但他浑然不觉,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他必须问个明白。
他猛地站起身,走向白姐的办公室。
在门前,他深吸一口气,指节在磨砂玻璃门上叩响的力度,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请进。”
白姐正在打电话,看到他进来,对电话那头简短说了句“稍后回复你”,便挂断了电话。
她看着江瞮,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仿佛早就料到他回来,目光平静地示意他在对面的椅子坐下。
江瞮没有坐下。他站得笔直,双手微微收紧垂在身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但那份竭力维持的平稳之下,是压抑不住的暗流:“白姐,抱歉打扰您。关于和威夫莱斯的合作通报,我……我需要向您确认一些事情。”
他选择着词汇,试图将翻涌的情绪包裹在专业的外壳之下:“这份战略合作的框架,其风险管控和核心技术边界的界定方案,是否已经有了成熟的预案?威夫莱斯前期的操作手段激烈,我担心团队的士气和后续项目的主动权问题。”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无法完全避开那个名字,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尤其是启宸方面的主导权……何总那边,对于这些潜在的风险,是否有充分的考量和对策?”
白姐没有立刻回答。她平静地回视着江瞮,目光里有审视,有理解,还有一种江瞮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
她拿起桌上的水壶,缓缓地往旁边的空杯里倒了半杯水,推到他面前。
“小江,”她的声音放缓了一些,却依旧带着管理者的分量,“首先,我理解你的担忧。你的这些问题,切中要害,这很好,说明你是在用脑子思考,而不仅仅是情绪。”
她坐回座位,双手指尖轻轻对碰:“但你需要明白,这不是一道选择题。不是我们‘愿意’或‘相信’与否的问题。舆论、断供、股价,这是摆在台面上、能立刻致死的三把刀。董事会做出这个决定,是断臂求生,是在没有赢面的牌局里,唯一能争取继续坐在牌桌上的办法。”
她看着江瞮紧绷的下颌线,继续道:“你问到何宥。他在董事会上的抗争,比你想象的要激烈得多。但资本的意志,有时候不是靠道理和风险就能扭转的,尤其是当对方给出的‘解药’,看上去足以缓解当下的‘濒死感’时。”
这句话意味着,何宥抗争过,但资本的意志和现实的诱惑难以抗拒。
江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白姐的话像冰水,暂时浇熄了明火。
但他还是没想到何宥是那么容易屈服的人。
屈服于虚伪的资本。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哀叹为什么必须走进雷区,而是研究怎么才能踩着最安全的路径走过去。每一个脚印,都要精确计算。”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定他:“愤怒和质疑改变不了现状,但缜密和专注可以。我需要你,小江,我需要你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更冷静。你的位置至关重要,所有信息流都会经过你。我要你成为那道最精密的安全阀,用你的专业和较真,去审核每一个交叉点,堵上每一个可能的漏洞。这不是妥协,这是换了一种方式,在最前线守护凌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白姐成功地将江瞮的注意力从“为什么合作”提升到了“如何在极致危险中执行并守护”,赋予了他更高层面的责任和使命。
江瞮沉默着。
胸腔里激烈冲撞的情绪被这番话语强行约束、重塑。
他仍然感到窒息,为这冰冷的现实,但“安全阀”、“最前线”、“守护”这些词,像沉重的砝码,压下了纯粹的愤怒,唤起了他骨子里更深沉的负责与执拗。
他无法赞同,但他理解了行动的紧迫性。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嘶吼:这都是借口!
可另一个更微弱、却被他强行摁下去的声音在问:万一……万一白姐说的是真的呢?万一他真的抗争过呢?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就被更汹涌的背叛感吞没了。
八年了,我难道还会对何宥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吗?
不对不对,我对他从来没有什么幻想。
最后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声音干涩:“我明白了,白姐。我会履行好我的职责。”
看着他眼中挣扎未褪却已然凝聚起的决意,白姐最后补充了一句:
“很好。记住,江瞮,很多时候,眼睛看到的‘立场’,未必是全部的事实。尤其是在风暴眼里,保持住自己的重心,比判断风向更重要。去吧,有很多硬仗要打。”
这句话在江瞮心中漾开一圈疑惑的涟漪。
眼睛看到的未必是事实?风暴眼里的重心?
他一时无法完全参透,但这句话却像一颗种子,埋进了他心里。
他不再说话,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他坐回工位,重新打开了那份厚重的合作文件。
白姐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安全阀”、“最前线”、“守护”。
这些沉重的词汇,沉重地压在他肩上,却也奇异地给了他一个支撑点——
一个可以暂时安置所有混乱情绪的位置。
他强迫自己的目光聚焦在屏幕上,一行行冰冷的条文和数据流过眼底。
然而,一种强烈的直觉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这些看似规范的条款背后,一定涌动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暗流。
那条匿名短信在此刻被狠狠地按了一下,泛起尖锐的隐痛。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挣扎与痛苦被强行压下,变成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他像一个被赋予了绝密任务的士兵,即使不理解全局战略,甚至怀疑指挥官,也开始一丝不苟地检查自己的枪械。
而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必须靠自己,查出那个藏在暗处、不断发送信息的人。
与此同时,凌芯内部“军心涣散”、“员工强烈抵触合作”、“白姐强压局面”的消息,已经通过某些隐秘的渠道,迅速被汇总起来,传达到了詹姆斯·劳伦斯的耳边。
在他奢华宽敞的办公室里,詹姆斯听着下属的汇报,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露出了愉悦的笑容。
“混乱?抵抗?这就对了。”他轻轻晃动着手中的红酒杯,对着心腹下属说道,“这才是被突然宣布收购的公司该有的正常反应。如果他们全员欢呼雀跃,我反而要怀疑这是个陷阱了。”
他抿了一口酒,继续分析:“那位白小姐,是个聪明人。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强硬,什么时候该妥协。她稳住了局面,这就够了。至于底下的员工……情绪总会平复的,尤其是在现实的利益和压力面前。”
“至于何宥……”詹姆斯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和算计,“他顶住了内部的压力,推动了合作。看来,他是一个足够务实、懂得审时度势的合作伙伴。很好,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初步的信任,就在凌芯真实的痛苦和混乱中,悄然建立了。
猎手看着猎物在网中挣扎,满意地确认着猎网的牢固。
创作欲满满[哈哈大笑]
预告:下一章有副CP出场[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