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的工作,榨干了江瞮周末所有的精力。
他时刻过滤着同事们的言行举止,试图从中捕捉“内鬼”的蛛丝马迹。
必要的研讨会更是精神酷刑,他必须全程绷紧神经,既要汲取信息,又要竭力避开与何宥的任何视线交汇。
所幸,何宥似乎也无意纠缠。
那人近来与白姐同进同出的身影,落在他眼里,成了钉死在他心版上的一枚证据。
晚上回到公寓,白草生正陷在沙发里抱着手机傻笑,手指在屏幕上敲得飞快,时不时还兴奋地翻个身。最近几天,他都是这副沉浸在甜蜜的模样。
可能是在跟朋友聊天吧,江瞮心想。
他像往常一样,提醒了句“别玩太晚,注意休息”,便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疲惫是涨潮的海,漫上来,要将他淹没。
门外,白草生似乎在打电话,欢快的语声,起初如春日溪流,叮叮咚咚的,不知电话那头递来怎样一句寒流,霎时便冻结了,只剩一句干巴巴的“哦……那好吧。”
客厅安静了片刻。
随即,江瞮的房门被“咔哒”一声轻轻推开。
“江哥,你国庆下午有空吗?”
一颗顶着蓬松卷毛的脑袋探了进来,白草生眨着一双努力重新聚光清澈的眼睛,小声问。
江瞮从满屏的文件中抬起头,眼镜因他低头的动作滑下鼻梁。
他静静地看向对方,用目光发出询问。
“是这样的,”白草生走进来,席地而坐,仰起脸,语气流露出精心调配过的可怜,“许学长他们研发社搞出了一项新技术,国庆要在学校开个发布会。”
“本来想邀请姐姐和你的,但姐姐刚刚……拒绝了。”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和最后的希望,“不知道哥你有没有空……”
江瞮的视线越过屏幕,瞥了一眼自己日程表上那个被工作填满的国庆假期。
他看到了白草生眼中小心翼翼守护着的期待,也想到了自己濒临极限的神经。
或许,真该去沾一点那年轻的、未经过算计的光了。
他对着白草生点了点头。
“你同意啦?”白草生的眼睛像瞬间被点亮的星辰,他猛地跳起来,欢呼着,“哥你人真好!”
他像一阵快乐的风卷了出去,还不忘贴心地把门关上。
房间里重新归于寂静。江瞮抬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窗外城市的灯火,明灭如同一个半醒半睡的梦。
出去透口气吗?
或许,也只是从这一个牢笼,暂时踱到另一个幻影里去罢了。
夕阳像一颗融化中的橘子软糖,慢悠悠地往教学楼的轮廓线上靠。
刚下课的学生们说笑着涌出来,空气里飘着青春特有的喧嚣,一半走出校门,一半流向阶梯教室。
白草生嘴里叼着一块面包,一直盯着手机屏幕,脚尖无意识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时不时抬头在人群里张望。
江瞮穿着浅灰色的棉质衬衫和深色长裤,逆着人流的身影在熙攘的学生群里显得格外安静。他走得不急不缓,衬衫领口整齐地扣着,袖口随意地卷到小臂。
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准确地落在白草生身上。
两人的目光对上了,白草生踮起脚尖用力挥了挥手。江瞮微微颔首,加快脚步穿过人群来到他面前。
“江哥!”白草生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含糊地说,“现在还有点早,发布会要七点才开始。我们先去吃饭吧?学校后门新开了家煲仔饭,听说特别好吃。”
他说着就要拉江瞮的衣袖,又在触碰到布料前及时收回了手,转而指了指校门右侧的小路。夕阳把他的卷发染成暖棕色,整个人像只雀跃的小动物。
江瞮看了眼时间,轻轻点头:“你带路。”
他们沿着林荫道并肩走着,斜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白草生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的趣事,江瞮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
经过篮球场时,一群男生正在打球,呐喊声和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
江瞮不自觉地放慢脚步,目光掠过球场。白草生注意到他的视线,笑道:“江哥以前打球吗?”
“就高中的时候”江瞮收回目光,声音很轻。
他们很快来到那家坐满了学生的小店。
白草生熟门熟路地引他到靠窗位,点了两份腊味煲仔饭:“这里的腊味煲仔饭是一绝。”
等餐时,白草生低头刷着手机,忽然“啊”了一声。
“怎么了?”
“许学长说他们还在调试设备,可能要晚半小时开始。”白草生歉然地看向江瞮,“对不起啊江哥,让你来这么早……”
“没关系。”江瞮望向窗外。路灯刚刚亮起,在渐深的暮色中晕开暖黄的光圈,“这样慢慢吃顿饭,挺好。”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几分。白草生悄悄松了口气,这时服务生端来了滋滋作响的煲仔饭,香气扑面而来。
“快尝尝!”白草生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却又停下动作,掏出手机对着饭菜拍了一张,手指飞快地打字。
江瞮看着他忙碌的样子,唇角几不可见地牵动了一下。
他低头搅动米饭,腊味的香气混着锅巴的焦香袅袅升起,在空气中缠绕成温暖的形状。
这片刻的宁静,竟让他紧绷数日的神经,不知不觉松弛了下来。
公布会的内容无需赘述,无非是年轻学子们闪着光的智慧与雄心。
结束时,天色已转入静谧的蓝调时刻,天际还残留着一线暖光,与初上的华灯交织。
三人并肩走在回往校门的林荫道上。
秋天的晚风带着凉意吹来,只穿了件短袖的白草生轻轻“嘶”了一声,下意识地朝身旁的许睿安那边靠了靠,手臂近乎挨着手臂,汲取着一点温度。
许睿安身形微顿,没有避开,只是将手里装着资料的文件袋,默默换到了另一只手上。
这细微的互动,分毫不差地落入了江瞮眼中。
他不动声色地放缓了半步,将自己隔开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之外。
看着白草生那小心翼翼收回的手,他眼前忽地闪过一幅画面——
许多年前,何宥也曾这样拽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将他从一场即将发生的冲突前蛮横地拉开。
年轻人的友谊就是这样克制又小心,不像成年人,总掺杂着太多算计与试探。
在他过往的认知里,真正的友情便该是如此——并肩时比旁人近些,却又恪守着一条无形的线,就像当年他和何宥。
那些球赛后共享的饮料,补习时无言的陪伴,乃至何宥翻墙为他买来的那杯奶茶,不也都是这般带着温度的边界感么?
他微微别开眼,路灯渐次亮起,在他深色的瞳孔里投下细碎的光点,却照不进那片固守的迷惘。
他错把生命中最炽热的焰火,也当作了这寻常温暖中的一簇,并以此为标准,为自己与何宥的过往,筑起了一个看似逻辑自洽,实则摇摇欲坠的注解。
“学长,你们刚才展示的那个‘动态热管理模块’,听起来真的厉害,”白草生找着话题,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刚才那个借机靠近的小动作从未发生,“是不是以后小型设备也能有更好的散热了?”
“理论上是这样,”许睿安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工科生特有的严谨,“不过从实验室到商业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尤其是在关键的热界面材料上,比如在高频次的热胀冷缩循环下,如何保证材料界面的长期稳定性,就是个难题。”
“材料?”白草生捕捉到这个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记得学长你以前提过,你姐姐好像就是做这个的?在……锐科材料厂?”
许睿安点了点头,提到姐姐,他语气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骄傲:“是,我姐姐许瑞雪,她在锐科负责一个研发小组。她们厂子不算大,但在特种陶瓷和复合导热材料方面,确实有些独到的技术储备。”
他顿了顿,看向一旁沉默聆听的江瞮,解释道:“我姐她……挺拼的,技术功底很扎实,就是有时候做事比较执着,认准了就不太回头。”
江瞮一直安静地走着,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在听到“锐科材料厂”和“特种陶瓷”、“复合导热材料”时,他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专业性的关注。
“锐科……”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不是上次何宥推荐的那个吗?
随即看向许睿安,语气平常得像只是随口一问,“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合作伙伴。我们凌芯,最近也正好在寻找这方面的潜在供应商。”
这句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虽轻,却漾开了涟漪。
许睿安有些意外,随即了然,认真地补充了一句:“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我姐姐的联系方式推给您。她……应该会很乐意接触前沿的应用需求。”
江瞮微微颔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渐深的暮色,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路口分别时,白草生雀跃地跟着许睿安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居民楼温暖的灯火里。
江瞮独自站在街边,秋夜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进来。
他没有立刻招手打车,而是转向了回公寓的另一条路,他需要这片刻的独行,来消化今晚接收到的所有信息。
这一边的街道很静,与不远处的车水马龙像是两个世界。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出这片静谧时,胃里毫无征兆地一沉,脚步猛地停滞。
前方,一家装潢考究的轻奢餐馆门口,暖金色的灯光流泻而出,映照着几个刚从里面走出的身影。
何宥赫然在其中。
他身边是威夫莱斯那个首席代表詹姆斯,而另一边,竟是启宸集团那位以亲近外资著称的董事张晟。
几人显然刚结束一场宴饮,脸上带着微醺的松弛,詹姆斯正亲昵地拍着何宥的肩膀,朗声笑着,张晟也在一旁附和,气氛融洽得刺眼。
这一眼看过去,奇怪的事发生了。
分明只隔着一条不宽的街,那身影却像是突然被塞进了望远镜错误的一端,倏地退到极远极远的地方。
连带着他周遭流光溢彩的餐厅门廊,那些水晶灯折射出的碎光,那些衣着光鲜的人群,都镶在一幅与他无关的浮世绘里。
那边,是另一个世界。
十几米的物理距离,在视觉的错觉里,被拉扯成一道天堑。
空气里似乎都飘来一丝醇厚的甜香,与何宥微醺的侧脸轮廓奇异地融合着。
他正侧头听詹姆斯说话,唇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那是一种在谈判桌上的无往不利笑容。
他的目光倏然抬起,越过了詹姆斯的肩头,分毫不差地撞进了街道对面江瞮凝固的视线里。
何宥整个人都僵了一刹,连肩头詹姆斯的手,似乎都成了桎梏。
他眼底那点游刃有余的微光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暴露的惊愕,甚至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狼狈。
也就在这时,詹姆斯似乎察觉了肩手下肌肉的瞬间紧绷,带着探寻的笑意,也要转过头来——
他几乎很流畅地,侧身挡住了詹姆斯更多的视线,脸上重新堆叠起社交笑容。
他继续与詹姆斯谈笑,语气轻松自然,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视,不过是夜色下一个无关紧要的错觉。
他看着他为他们拉开车门,姿态谦逊而周到,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指摘。
自始至终,何宥没有再看他一眼。
不是匆忙的一瞥,不是无奈的暗示,是彻彻底底的、如同对待陌生路人般的无视。
江瞮站在原地,秋夜的风穿透他单薄的衣衫,直抵骨髓。
那辆黑色的轿车,将刚才石破天惊的对视,连同他与何宥之间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念想,一并碾碎,扬为尘埃。
秋夜的凉意像细密的针扎进皮肤,却远不及心口的空寂。
原来人到了极处,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只觉得胸腔里只剩一个呼呼灌着穿堂风的洞。
原来成年人世界的“友情”,在真实的利益与立场面前,是如此轻飘飘的,可以轻易地,割舍掉。
“你会再次变得那么陌生,”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尖叫,“而我,又一次,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
他缓缓转身,试图迈开脚步,却一个踉跄,仿佛忘记了下肢该如何配合。
定了定神,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虚空里。
城市的霓虹在他眼中褪尽颜色,沦为一片模糊的喧嚣。
他走向那片无人等候的夜色,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已永远留在餐馆门口,被那不曾回望的眼神,碾成了齑粉。
何宥: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啊[可怜]
何宥演技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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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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