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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莜面傀儡

廊上那人走近了,她拍了拍手,盈盈欲笑,夸了一句:“这一箭真是漂亮。”

见她已经走至院中,樊持玉行礼,低声喊了一句母亲。

眼前之人就是恪陵长公主,武帝的次女,承平帝的异母妹。

靳淮生颇有眼力地跟在樊郅和戴明二人后头,向着长公主行了大礼。

他回应:“谢殿下夸赞。”

李弗蓁见靳淮生并不识得多少礼数,轻笑了一声便让他起来了。

“虽说射得漂亮,但也差点意思,来日要国公爷多费心教导了。”李弗蓁走到了挂着香袋的树前,抬手拿下了挂在枝上的香袋,随后交到了靳淮生手中。

“这……”

樊持玉看得出来,靳淮生是有些手足无措的。

正月里西京的天是这般冷,他的脸颊竟也泛了红。

他知道不能直接拒绝长公主,也知道这香囊往大了说是殿下的赏赐,往小了说是闺阁娘子的私物。

当真是不知该收还是该还呢。

李弗蓁见状笑道:“好生拿着啊。”

樊持玉好像在李弗蓁笑盈盈的脸上看出了别的东西。她与李弗蓁心里都清楚,哪怕是如今戴明官至工部侍郎,裕国公府高门富室,他也有自己的烦恼。

戴明需要有亲信接手他家祖辈在淮州积攒的势力,也不会排斥拉拢别的能人。

他本人文武双全,却在十几年前领兵时受重伤,无法再行军。

当年戴明刚袭爵,与樊持玉的叔父樊邵一同领兵打安奚,他一箭射了奚步升的右臂,那一战大捷,收回了俞北故地,此后靖国人人都知裕国公射艺无双。

此后戴明做了文官,武将的名头只是虚衔。他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做到了工部侍郎的位置,代价就是基本失去了裕国公府累世积攒的军心。

樊持玉心里明白,不论朝堂势力还是财力,裕国公府都超了昌弋侯府一大截。

樊戴两家是姻亲,外人看来关系是亲密的,但实际上樊郅与戴明二人常常背地里较劲。

戴明庆幸樊郅年过三十才生出儿子,樊郅庆幸戴明的几个儿子娇养惯了,都吃不了什么习武的苦。虽说戴明的大儿子戴无虞看着算是能担事的,但他从前一心要科考入仕,来日多半是个文官。

如今长公主提了要戴明指导靳淮生射箭,无疑是拉近了两家的关系。

想到这里,樊持玉发觉让靳淮生攀着自家也并非全无益处。

况且长公主都来插手了,今日她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让她爹和裕国公放弃靳淮生了。

再说,就算不靠戴家或是樊家推举,若靳淮生执意要为官入仕,他也会再攀附别的显贵,如此还不如直接将他握在昌弋侯与裕国公手里。

樊持玉一番思索下来,也理清了思路,决意要让靳淮生顺心了。

“靳某惊扰了小白,樊娘子见谅。”靳淮生手握着那只香袋,微微俯首,转身向樊持玉说道。

樊持玉听了这话只觉得心中别扭,目光落到靳淮生的手上,灰绿色的香袋格外扎眼。

出于礼节,樊持玉还是向靳淮生挤出了一个笑脸。

还未等樊持玉回了靳淮生的话,长公主便呼声:“粟粟,陪我来喝会儿茶。”

李弗蓁向樊持玉一招手,引她往谷叶园的方向去了。

谷叶园到底是长公主的宅院,虽是冬日,也能看出花草雅致。

樊持玉又见到了园中的秋千,这是当年长公主叫人为她打的。

想来当年李弗蓁下嫁昌弋侯作继室也是无可奈何的。

谁让当年继位的是李钰恒,不是她的同胞兄长。那时候樊郅年近三十,樊持玉的生母也亡故多年。

对于李弗蓁这个不受待见的长公主来说,她要的是隐藏自己的锋芒,昌弋侯府这种日渐衰败的侯门世家本就是不错的选择。

更何况当年樊郅相貌人品都不差,又自小是承平帝的伴读,算是皇帝的亲信。

与昌弋侯成婚,也是向当时刚登基的承平帝投诚,让皇帝知道自己这个长公主是识时务的,绝不会惹事生非。

-

没走两步,樊持玉就到了长公主的谷叶园。

进了主屋,才刚坐下,李弗蓁就直接问道:“你是不是对那靳公子有意?”

樊持玉听闻此语便面露惊异,一口茶差点没下去。

“母亲何出此言?”她放下茶杯,不解地问道。

李弗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两眼弯弯:“清越都和我说了,从那人迈进府门开始,你就一直跟着,还故意放小白来故意招惹他。”

樊持玉一时不知作何解释,对李弗蓁的此番话是无言以对。

“这靳公子仪表堂堂,家财万贯,将来他若能有个一官半职,也算配得上你。”李弗蓁自以为看穿了樊持玉的心思,自顾自地说道。

樊持玉脸色煞白,开口说道:“母亲误会了,我对此人无意,不过是怕他心怀不轨。”

又想到不能让长公主的话掉在地上,她连忙补充道:“不过如今看来是多虑了,母亲认为好的自然是值得托付的,但我还是觉着,如今谈论婚事,也还过早。”

李弗蓁明白了樊持玉的意思,便不再追问,只是应和:“你的年岁说要嫁人也不晚,看来我也不必着急,早早嫁人也不是什么好事。女子不嫁人能干的事也不少呢。”

听了这话,想起前世遭遇,樊持玉很难不赞同。

前世她顺从地和亲远嫁,到头来白白丧命客死他乡。

她也不知道长公主缘何生出这样的感慨。

但她知道前世的长公主贤良端庄,待她视若己出。

可怜她和亲之后半年,就收到家书说长公主因为伤寒气郁病故了。

如今重回和亲之前,长公主还身体康健,和亲时死在路上的函胡也还在,她也还没有步入必死的僵局。就连前世靳淮生口中故去的母亲与幼妹也还活着。

遥想当年在安奚收到侯府家书,长公主是在她和亲北上不久之后染病,后来春寒料峭时便去了,而她收到信时已是深秋。

她当时也想过,兴许她不去和亲,长公主就不会气郁而亡。

她家本就门衰祚薄,她爹拢共只有三个孩子,一个姑母嫁裕国公,一个叔父戍守边关,几年才见一次。

樊持玉已打定主意,这一世无论如何也不要再做和亲的枉死鬼。

女子拘泥于婚嫁情爱之事本就没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是嫁无情无分的仇人呢。

想想长公主虽身弱,但也不至于一个着凉伤寒就送了命。

她还记得当年在边郡,靳淮生说起过他的父亲是早年病故,这一世也一样,如今遇见的靳淮生,也是没了爹的。

前世的长公主和靳淮生的家人都意外早亡,也不知这一回会不会有转机。

她知道自己就是这样,总觉得自己只要尽了心就可以改变既定的结局,不管有些事会不会尽心也无力。

前世知道和亲凶险还是抱着化险为夷的憧憬去送死,如今面对眼前的故人,还是妄图操纵世事局面,殊不知人世间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

但好在如今隆冬将去,春意已然有了几分声息。

李弗蓁叫人找了些陈皮来,重新泡了一壶陈皮普洱。

樊持玉依旧端坐,像从前在桐台阁那样。只不过现在煮茶的人不是她自己了。

她静静地看着长公主抬手放手,看着这位身份非常的继母,想要记住她而今云鬓高挽之下白皙的面庞。

耳边的风缓缓的,温热的茶下肚,又一次清晰了她还活着的真实感。

每每想起独自面临死亡的困窘,想起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想起台阁之上烈火焚烧的痛楚,就好像有无数的针将她的心脏刺痛。

见樊持玉端着茶杯发呆,李弗蓁说道:“明日是初十,你记得清早到我这院里来,咱们一起做莜面傀儡吃。”

在樊持玉的印象里,前世的承平九年正月初十可没有和长公主一起做过什么莜面傀儡。

她不解地问:“母亲还会做这样的吃食?”

李弗蓁抿嘴,浅浅一笑,似是开始回忆。

“从前我母妃还在的时候,每年初十都带我和兄长做莜面傀儡,我想,从前宫里做得,咱们在这也能做得。”

从前就听闻,长公主的生母魏明妃出生边郡,想来长公主会做这道边郡的地方菜也不奇怪。

看着院中残雪,樊持玉想起当年北上到边郡时是正月将至,这道莜面傀儡,前世只也在边郡叔父的府中尝过。

清晨时分,整个西京都是雾蒙蒙的,隔着雾霭,总能看见橘红的圆日。

谷叶园的厨房里已经烧起了火,干柴生出了噼里啪啦的响声,好像有热浪再一次直击她的面庞,樊持玉的手正不自觉颤抖。

眼前的长公主简单地挽了发髻,没有戴什么整套的头面首饰,身边是樊持玉的一对弟妹。

铁锅里的水烧开后冒出白色水汽,灶台边的厨娘头上银发一丝不乱,手指灵活地抓着薯药泥。抬头见长公主和樊持玉已走进厨房,停手行了礼。

这位厨娘樊持玉从前并没有见过,印象里长公主院里的厨娘不似这般老迈。

樊持玉从前就是有疑问便想尽快弄明白的性子,有时有所顾忌会藏着问题不问出口。打从重回西京开始,总觉得世间世事不过如此,顺心顺意是第一,有了疑问便直接问出了口。

她转身问了长公主身边的梅心姑姑,才知道原先院里的厨娘姜妈妈摔断了腿,没法继续当差。如今这位李妈妈是姜妈妈的邻里,从边郡嫁到西京来的,做得一手好菜。

姜妈妈知道长公主怀念母亲,便举荐了这位会做边郡口味的李妈妈。

今日提出要做莜面傀儡的也是这位李妈妈。

樊持玉本就又些许疑问,为何今年会突然要做莜面傀儡了,原来是因为换了新厨娘。

她突然发现,重回和亲前的十七岁,从突然冒出的靳淮生到院里的新厨娘,身边处处是变化。

她也说不清楚这些变化从何而来,有何起因。

也许这世间的事物本就是这样,她有不同的际遇与心境,他人也能有不一样的事迹。

李妈妈已经将薯药混了莜面粉上锅蒸了,樊持玉和长公主一起在院里剥青豆。

“从前我的母妃位分不高,我小时在宫里也与母妃这样剥过豆。”

李弗蓁大概是触景生情了,轻轻叹了一口气。

樊持玉知道长公主是思念已故的魏明妃了,本想作为一个已经死过的人开口劝慰,张了口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李弗蓁手继续动了起来,低头剥豆,嘴上又开始念叨:“那时宫中尚节俭,母妃宫里人手不多,还是我兄长在灶边烧火……如今一晃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他们在那边……”

“娘娘与王爷往生极乐……纵使还未投生,也会在天上看着咱们,他们定是希望母亲日日开怀,不愿母亲忧心。”

樊持玉自知不是伶牙俐齿讨人欢心的,胡乱说了两句就停了下来。

她也是死过一次了,什么投生什么保佑亲眷,她是一个也没机会遇上,倒是不同寻常地重新活了回去,也不知道世间是否真有这般事。

薯药的香味飘出了院子,樊持锦原先在院中与兄长玩闹,闻见香味便走来取了剥完的青豆,径直地向厨房里走去。

屋里的李妈妈起锅烧了油,锅里鸡蛋青豆黄的绿的一起炒着。莜面和薯药已经晾凉,而后又一齐下了锅。

一院子的人各分了一碗出炉的莜面傀儡,锅中还有些剩余,尚能再盛上几碗。

见樊临与樊持锦两兄妹扒着饭碗还未吃完,李弗蓁招呼了身边的云心与樊持玉一同将剩下的吃食送去樊郅的清风堂。

日间阳光正好,看着园中花草形态不一,有的已生出春日里的新芽,不少仍是冬日里衰败的模样。

樊持玉想起了前世长公主染病草草离世,不由得询问身边的云心姑姑长公主身体近况。

云心只是笑着答道一切都好,不过偶尔失眠多梦,问过大夫都说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那可有小碍?”

樊持玉听见了几声小白的犬吠,有些出神,不解地问道。

云心被这莫名其妙的问候打了个措手不及,提着食盒,有些愣住了。

"姑姑见怪,是我唐突了。我只是见今日母亲神色不佳,有些许担心。"

樊持玉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

云心也笑道:“奴婢知道,娘子是担心殿下身体。”

清心堂将近了,男子说话的声音愈发明显,与樊郅乐呵的笑声一并传到了樊持玉的耳中。

抬眼望去,堂上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见过的靳淮生。

樊持玉后知后觉,心中奇怪为何长公主断定她爹如今是在清风堂不是在别处。又那天靳淮生射箭完了后日日来府里请教樊郅,连着裕国公都常来做客,但这几天就没让樊持玉碰见过他。

整个昌弋侯府就这么大,樊持玉都是避着这位贵客走的。今日好巧不巧,长公主让她送点东西的功夫就碰上了。

云心看出了樊持玉为难,问道是否要留在原地等她自己送吃食。

樊持玉心里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避着靳淮生,大概是从前安奚一壶毒酒留了不好的影响吧。心想既然已经重来,事情尚有转机,她那爹又十分赏识靳淮生,日后少不了要多交往,便摇了摇头,硬着头皮迈步前去了。

“这是长公主园里做的吃食,初十吃这莜面大概是边郡的传统,靳公子尝尝?”樊持玉还是拿出了该有的礼节,看着云心将碗端到了靳淮生的桌前。

靳淮生看着眼前不再冒着热气的莜面,轻声道了句谢。

樊郅见大闺女带着饭来了,招呼樊持玉坐下了。又觉得气氛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提到靳淮生带了些许年礼。

靳淮生笑道:“在下备了些许薄礼,樊娘子先来看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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