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盛那饱经沧桑的嗓音,在密闭的车厢内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被雨水浸透的石子,沉甸甸地砸在苏晚晴的心湖上。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是啊,没见过的人,又怎么会明了。
苏晚晴的嘴角,勾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她这一生,得到过太多,也失去过太多。那些失去的,就像一幅幅褪了色的黑白照片,被她锁在记忆的暗房里,从不敢轻易翻阅。
可今夜,这首歌,这风雨,这深入骨髓的疲惫,却像一个不请自来的窃贼,撬开了那把生了锈的锁。
第一个被从尘埃中翻出来的,是一张温和而儒雅的脸。
那是杨启明教授。她大学时的经济学导师,也是她商海启蒙的领路人。
那是十年前的秋天,“初晴”正处在上市前最关键的并购谈判阶段。对手是欧洲一家老牌奢侈品集团,狡猾而傲慢。为了拿下这笔决定公司未来十年格局的收购,苏晚晴已经连续一个月,每天只睡不到四个小时。
那天下午,她正在主持一场跨国视频会议,与欧洲的团队进行最后的细节敲定。会议桌上,她的声音冷静、精准,每一个数据都信手拈来,每一个决策都果断犀利,将对手逼得节节败退。
就在这时,她放在桌下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是杨师母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话:“晚晴,老师情况不太好,你……能不能抽空过来一趟?他一直念叨你。”
苏晚晴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杨教授前两年查出了肺癌,一直在治疗。但她太忙了,忙到连探望的时间,都要靠助理挤海绵一样从日程表里挤出来。上一次去医院,还是三个月前。
她看着屏幕上那张张紧绷的、属于自己团队的脸,又看了看对面视频里,那群金发碧眼、正等待她最终拍板的欧洲高管。她知道,这场会议不能停。只要她离开五分钟,己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优势,就可能瞬间崩盘。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机调成静音,重新塞回口袋。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没事的,开完这个会,就一个小时,会议一结束,我马上就过去。老师他……会等我的。
那一个小时,成了她一生中最漫长的煎熬。她一边用最清晰的逻辑和最强硬的态度,敲定着合同的每一个条款,一边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抽离出去,飘到了医院那间惨白的病房里。
当她终于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微笑着结束会议,赢得整个团队雷鸣般的掌声时,她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了会议室。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半小时前的一条新短信,同样来自杨师母。
“晚晴,老师走了。很安详。他最后还说,你那孩子,就是太要强了,让她别那么累。”
轰的一声,苏晚晴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她冲到医院时,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病床,和走廊尽头,杨师母那瘦小而佝偻的背影。师母没有哭,只是将一个老旧的保温饭盒递给她,眼睛红肿得像两颗核桃。
“这是老师早上亲手给你包的饺子,他说你胃不好,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师母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说,他这辈子最得意的,不是发了多少论文,而是教出了你这么个学生。可他最后悔的,也是把你推上了这条路,让你活得太辛苦了。”
苏晚晴接过那个还有余温的饭盒,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医院冰冷的走廊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那碗饺子,她最终一口也没能吃下。因为她知道,那里面包裹的,是她永远也还不清的恩情,和再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
车载音响里,李宗盛还在唱着:“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因缘也好……”
苏晚晴的眼前,又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那是在“初晴”刚刚崭露头角的时候,大约十五年前。为了拿到一笔足以让公司完成从“作坊”到“工厂”蜕变的关键投资,她约见了那位以“豪爽”和“严苛”著称的煤老板投资人。
饭局设在一家极尽奢华的私人会所里,包厢里烟雾缭绕,空气中混杂着茅台的酱香和人性的**。那位大腹便便的投资人,拍着她的肩膀,将一杯满满的、至少三两的白酒推到她面前,笑得意味深长。
“苏总,年轻有为啊!都说生意场上,酒品就是人品。项目的事好说,先把这杯‘诚意’干了!”
当时的苏晚晴,不过二十五六岁,胃病已经初现端倪。她看着那杯清澈却灼人的液体,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她的身后,是几十个等着发工资的工人,是堆在仓库里等着变成钱的布料,是她赌上了一切的梦想。
她笑着,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她强忍着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脸上还要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一杯,两杯,三杯……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那天晚上到底喝了多少。她只记得,包厢里的灯光越来越模糊,那些男人的笑脸越来越扭曲。她像一个提线木偶,机械地重复着端杯、仰头、微笑的动作。
当投资人终于在合同上签下名字,醉醺醺地搂着另一个女孩离开时,苏晚-晴几乎是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才走出了那个包厢。
她冲进洗手间,刚趴到洗手台边,就控制不住地吐了出来。吐出的,不只是酒水和食物,还有一股刺目的、鲜红的液体。
胃壁被酒精灼伤,大出血。
她瘫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意识模糊的瞬间,看到的不是天花板上璀璨的水晶灯,而是自己小作坊里,那些年轻女工们充满期盼的眼睛。
她用半条命,换来了“初晴”起飞的燃料。
从那以后,她的胃就彻底垮了。再名贵的山珍海味,于她而言,都如同嚼蜡。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两种东西:温水,和永远也吃不完的胃药。
……
“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如果你能够重回我怀抱……”
歌声变得愈发凄切,像一把钝刀,割开了苏晚晴心中最后一道、也是最深的伤疤。
那是一个寻常的下午,她正在办公室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件。电话响了,是老家打来的。
电话那头,是母亲王丽华带着哭腔和命令的口吻。
“晚晴啊,你弟弟谈了个对象,女方家要求必须在城里买套房才肯结婚。你现在是大老板,有出息了,这件事你可得管啊!这可是你唯一的弟弟,他要是打一辈子光棍,我们老苏家的脸往哪儿搁?”
苏晚晴捏着电话,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她的那个弟弟,苏明伟,从小被父母宠坏,好吃懒做,眼高手低。这些年,她给他找过工作,他嫌累;给他钱做小生意,他赔得精光。他就像一个无底洞,不断地吞噬着她的金钱和耐心。
“妈,他已经三十岁了,是个成年人了。我不可能管他一辈子。”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疲惫和失望,而变得冰冷,“我上个月才给他打了五万块钱,他又拿去干什么了?”
“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那点钱够干什么?现在城里房价多贵你不知道吗?”王丽华的声音瞬间变得尖利起来,“苏晚晴,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现在有钱了,就了不起了!你就看不起我们,看不起你这个家了是吧!你要是不管你弟弟,你以后就别认我这个妈!”
“我没有……”
“你就有!你爸天天唉声叹气,都是被你这个不孝女气的!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赶紧打一百万过来!”
一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苏晚晴的脸上。
她忽然觉得很可笑。她拼死拼活,换来的是什么?是家人的予取予求,是理所当然的盘剥。在他们眼里,她不是女儿,不是姐姐,只是一台会走路的、源源不断吐出钞票的提款机。
一股积攒了多年的怨气和委屈,猛地冲上了她的头顶。
“够了!”她几乎是吼了出来,“他的事我不会再管了!你们要是再这样,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
说完,她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世界安静了。可她的心,却乱成了一团麻。她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可她真的太累了。
她想,等忙完这阵子,就回家一趟,好好跟他们谈谈。
她以为,她还有的是时间。
然而,一周后,她接到了老家邻居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邻居慌乱而同情的声音:“晚晴啊,你快回来吧!你爸……你爸昨天跟你妈吵架,说你不要这个家了,一激动,突发心梗,人……人没抢救过来……”
苏晚晴的手机,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屏幕四分五裂。
在父亲的葬礼上,母亲王丽华像疯了一样,撕扯着她的衣服,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是你!都是你这个白眼狼!是你把你爸气死的!他到死都没闭上眼,他死得不甘心啊!”
从那天起,她与那个生她养她的家,便只剩下了每月银行卡上冷冰冰的转账数字。
……
“若有来生,陪你到老……”
电台里的歌,终于唱到了最后一句。
苏晚晴的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恩师的期盼,她辜负了。自己的身体,她毁掉了。家人的亲情,她弄丢了。就连身边那个最爱她的男人,她也正在一步步地将他推远。
她赢得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却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如果……如果真的有来生……
她不要再做什么商业女王,不要这泼天的富贵,不要这虚伪的荣光。
她只想为自己,真真正正地,活一次。
她想在恩师病重时,能陪在他床前,亲手为他削一个苹果。
她想在面对那杯“诚意”的白酒时,能有底气地把它泼在对方脸上,然后潇洒地转身离开。
她想在父母还健在时,能心平气和地跟他们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而不是在电话里争吵。
她想在楚宇风约她看展时,能毫不犹豫地关掉手机,牵着他的手,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在阳光下散步。
这个念头,像一株疯狂生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整个心脏,让她痛得无法呼吸。
泪水彻底模糊了她的视线,前方的路灯和车灯,化作了一片片破碎而晃动的光斑。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到极致的强光,猛地从侧方的匝道□□来,瞬间洞穿了雨幕,将她的整个世界,都照成了一片惨白!
“嘀——嘀嘀——!!!”
刺耳的、疯狂的鸣笛声,伴随着巨大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声,猛地灌入她的耳中。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了一辆巨大的、如同钢铁怪兽般的重型卡车,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向她拦腰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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