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拧着绢,卷着袖抹泪擦眼,唏嘘长叹着,小心的抬着门板,涌进县衙后这并不算宽敞的三进院落,站落在一进前待客的中堂,有那治过丧的老太太就发话了。
“诸位,得趁着人还没硬,赶紧给夫人洗澡更衣,踩了落地粮,赶紧收敛入棺才是。”
边上方才主动揽事的老爷子连连点头:“对对对,老姐姐说的极是,且灵堂也得赶紧搭起来,亡人上路,没有引路灯可怎么成。”
“正是这个理,还有棺材,棺材必得有,夫人仁义助我等一场,护我等性命,没有夫人哪有我们,必须得将夫人风风光光的收敛安葬才是。”
这话大家都同意,有那年轻力壮的立马表示:“大家伙凑几个钱,我这便招呼几个力壮的去城中王麻子棺材铺抬一口好棺来。”
明明才遭了兵祸,明明自家都受了难,一听如此,大家忙就要慷慨解囊的凑钱,不想才一动,家住城中唯一棺材铺边上的一少女忍不住哭腔。
“没用的,钱儿也没用,先前俺跟俺弟被俺爹娘护着逃出来的时候,隔壁王伯伯家就遭了兵祸,该死的鞑子狗杀了人不算,看棺材铺晦气抢不到钱儿,一把火就给点了,眼下去怕是什么都没剩了。”
想到惨死的邻里,想到至今生死不知的父母,少女不由紧抱住身边七八岁大的弟弟痛哭出声。
周遭随即一静,在场的百姓哪个不是亲人离散,家毁财失,忍不住各个红了眼眶。
“该死的鞑子狗,老子操他祖宗!”
“狗娘养的狗东西!”
“呜呜呜……”
一时悲又起,呜呜咽咽,有那久经世事的老者看不过眼,别过头,摸了泪强撑道。
“好了,好了,眼下大家还能活着,还有力气骂人就是幸事,这还多亏了夫人以命相护,当务之急不是个别,咱们得做那有良心的人,不能叫夫人就这么走,不说别的,薄棺最起码得寻一口吧。”
话是这个话,可这当下,平常就不易寻的棺材一时半会又该去哪里去寻?
为难之际,靠近东城绸缎庄的老东家推开扶他的孙子,狠狠拄了拄拐杖。
“莫哭了,都莫哭了,愁啥,都听老朽说,两年前老朽七十大寿,家里儿孙孝顺,选了吉日给老朽定了口寿材,就摆在我家后院西屋后罩檐下。”,说着看向一旁儿子发话,“老大啊,你且带几个人回去瞅瞅,若是没有被那些狗东西糟蹋,你领着人把那寿材抬来给夫人先用。”
“可是爹,那……”
见儿子还犹豫,老者手里的拐杖重重一杵,吼道:“那什么那,快去!”
被亲爹一喝,再看朝自己看来的阿慧,中年掌柜一拍大腿,暗道只要一家平安,大不了他砸锅卖铁回头再替老爹选个吉日打一口便是,招呼上十好几的年轻小伙转头就走。
老爷子看着暗暗满意,临了想到什么,眼看儿子一脚都要迈出大门了,老爷子又及时喊人:“等等。”
中年掌柜立住,回头看来一脸的疑惑:“您老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老爷子却道:“老大,回去顺道往铺子里看看,家里两个地库也瞧瞧,我记得先前家里不是还屯了一批的白麻布么,制丧都用得着,要是没被糟蹋,你给般些来,先紧着夫人的后事用。”
棺材都出了,这做白幡的麻布还有什么不舍的。
中年掌柜脆应一声好,招呼着人走的飞快。
有那家中正好开丧葬扎纸铺子的掌柜,听到棺材铺都没能幸免于难,也担心自己大半辈子的家业,忍不住就道:“夫人入殓铺盖,灵堂摆设,香烛纸钱都还没着落,正好我家有铺子,这便家去看看,顺带把一应所需取来。”
说着就走,脚步急切,也是真心要拿东西来,随着这人领着十几号人一走,其他留在院子里的人也没闲着。
几个妇人一起,招呼着直往灶房去:“我去烧水,夫人还等着用呢。”
做过殡葬支事人的忙招呼在场其他年轻小伙:“来来来,小子儿郎们过来,咱把院子收拾收拾,先把灵堂支应起来。”
年迈的有经验的不用招呼,自己找事做,年少的也有眼色,别的帮不上,帮着院子收捡收捡不在话下,便是连随来的十位军士,将阿慧母亲抬入中央,捡起散落的长条春凳安置稳当后,复又出来动手收敛院落内外的仆妇尸首。
在场所有的人各自忙碌开,井井有条,阿慧冷眼看着,心里俱都是感激,千言万语却不知怎么表达,才想鞠躬答谢,却被最先发话的老太太一拉。
“女郎可别愣着了,家里女郎熟悉还得女郎来,一会夫人洗漱过后要入殓,穿戴陪葬可都是要陪伴夫人去那一头的,女郎可知夫人平日喜好,速速去寻来,待会我们给夫人换上。”
阿慧陡然惊醒,连连谢过,在诸老奶与妇人的催促中,转身往后。
小院三进院落,一进待客作为书房客院,二进父母所居,三进便是自己的院落,阿慧直扑二进,越过忙碌帮着收捡的人,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院落,脚步不停奔入父母卧房。
此刻大家还没有收整打理到屋中来,敞开的屋门里头乱糟糟的,博古架上值钱的东西不见影踪,桌椅横陈,杯碟碗盏灯具俱都打了一地,里头卧房的箱笼衣柜各个敞开,衣裳抛洒破烂,足可见当时闯入这里的鞑子有多凶残。
平阳被困,兵临城下事发之时,她与娘亲俱都不在家里,娘才将爹与两名护卫亲信秘密送出城去求援,一回来还未到家,北边城门便破了,敌人疯狂涌入城中烧杀抢掠。
娘纵有通天本事也独一人,如何抗得过如过江之鲫的鞑子兵,更何况听着那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想着在此城中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她的娘亲啊,还是做不到心硬。
危急关头,灭杀追击她们母女的鞑子,只来得及把她深藏入尸堆中,就引着虫潮,呼喝着,护着满城百姓奔逃。
后来的事……阿慧使劲摇头,重重甩开这些她不愿回忆的往事,眼下安顿娘亲最重要。
快步进入寝房,循到记忆中娘亲最珍视的那口红漆木箱,未到近前,就看到五具尸体或躺、或趴的尸体横陈床榻前,一张张脸面目全非,青紫肿胀,瞳孔瞪大,死死望着,望着……
“小花!”
是呢,是小花,她娘的爱宠。
可惜此时成年男人巴掌大的小花身躯两半,早已没了气息,却还依旧尽职尽责的替她娘死死守护着那口宝贝红漆木箱。
饶是这样,木箱依旧没能逃脱噩运,倾倒敞开,里头娘亲早已不穿的黑红苗裙撒在榻上,往日亲爹送的金银首饰不见影踪,唯有他曾经写予娘的诗书信笺,木雕的摩合罗,桃木簪等等散乱一地,其中最显眼的……一个曾在她记忆深处出现过的紫檀木扁平小匣子,敞着肚皮出现眼前。
阿慧心如擂鼓砰砰跳着,急忙伸手,绸布的红折子面上,烫金两个大字映入眼帘,叫阿慧重生以来一直紧绷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模样。
飞速捧起,凑近外头的天光,打开仔细的一瞧。
“成婚人李文翰、于敏敏,潭州府三江县官媒赵三婆,证婚人潭州府尹杨和德,主婚人潭州刺史金同河……”
她依稀记得,他爹之所以高中探花后被调往潭州辖下任职,就是走了授业恩师金同河的路子,陛下恩准,金口派调潭州,辅佐金同河治理潭州平定西南,她那一心抗争想看山外世界的娘,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她这倒霉爹,而后又因出了变故调派西北边关。
上辈子自己蠢的发指,城破娘亡吓破胆没了魂,什么都没顾上,从浑浑噩噩里醒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亲爹带着回了京,紧跟着当头就是那么一棒喝。
她想极力自证,想为母亲讨个公道,可惜手无半点证据,只能叫那一府的财狼指鹿为马。
今生今世,手中婚书在握,媒人、主婚、证婚聚在,印章齐全且衙门备案,走的更是三媒六聘的路子,她倒是想要看看,那群财狼如何颠倒事非黑白。
说她娘无媒无聘就是妾?可恶的糟老太太抵死不认还说自己不知?
呵!常言道天地君亲师,古再有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爹正儿八经拜过的授业恩师亲自提亲证婚,她看谁敢不认!但凡不认,那她爹也是个忤逆不孝不尊师长的混蛋玩意。
她敢拿渣爹名声做赌,才不怕他名声扫地一落千丈为人不耻,那些财狼敢吗?
阿慧小心的收好婚书,又着急的捡了张脚下还算完好的散落油纸给包好,郑重送入胸口暗兜,临了还不放心的压了压。
“这一回,且看谁为刀俎。”
收好最重要的宝贝,阿慧怕娘等的急,抓起空了的紫檀匣子,将小花残破的身躯收拢其内仔细盖好,又将散落的衣裙捡起,怕打检查后发现并未脏污损毁,阿慧庆幸的嘘出口长气,快速叠好,将装着小花的匣子放置其上,轻轻的拍了拍。
“小花乖,你已经尽力了,我这就带你去寻我娘,从今以后就你陪着我娘了。”
说来可惜,娘亲的银冠、腰饰、项圈、银铃等等配饰,除了娘身上平日就戴的那些简便的,其余与苗裙一起压箱底的全都都不见了踪影,定是被那些牲口给抢了去,眼下也不知沦落何方,更不知那倒霉爹能不能将其寻回,眼下也就只有这些陪伴娘走最后一程了。
阿慧双手捧着衣物,愧疚自责的踏出屋门。
寒风呼啸雪纷飞,阿慧裹着飞雪步步踏来,前头灵堂已经搭建的差不离,待到热心的老奶与几个婶子们,合力将她娘梳洗干净,换上了她捧来的苗裙梳妆完毕,那厢去丧葬铺子的、抬棺材的人也相继回来,万幸的是,他们都成功的将一应事物取了回来。
小院内外、灵堂之上,瞬时挂起了黑白丧幡,灵堂里摆起了香案,上头点着烛燃着香,供奉着的都是大家从各处寻来的东西,属于绸缎铺老东家的红色喜棺置于香案之后,而她的娘也刚刚被送进了寿材里。
老奶与婶娘们叫她再看看亲娘与之告别之时,阿慧郑重取出紫檀木小匣子,将小花放置在了亲娘交叠于腹前的双手之下。
众人看着俱都没有吱声,只是默默的抹泪,而后那朱漆的棺材板默默合拢,只留一丝缝隙。
“女郎啊,停灵七日,棺板不封,七日之后再钉棺板,这七日,棺下油灯不可灭,这是在那头给你娘引路的灯,且得看好,另外夫人只你一女,你便是孝女,前来给你娘上香祭奠的人你得答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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