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凌月微只觉一会儿身处炙热的火炉中,一会儿身处寒潭冰窖,乍热乍冷,折磨得骨头缝都跟着发痛。几次想睁眼,眼皮似千斤重,任凭他怎么用力都掀不开一丝缝隙,最终挫败失去意识。
再睁眼,已不知今夕何夕,暖阳点亮房间的每一处,凌月微有些口渴,扭头瞧见守在榻边闭眼假寐的温炎清,似是感应到他的视线,随即睁开眼。
四目相对,凌月微忆起那日温炎清的眼神,一时怔住。
温炎清:“想要什么?”
凌月微回神:“水。”
温炎清闻言起身,凌月微掌心摊开用力撑起上半身,刚起来一半儿,左手掌心传来撕裂的疼痛,额间瞬间潮湿,他闭眼试图调整呼吸,多日未进食的身体虚弱无比,眼前阵阵发花,身体急速后坠,心里直叹气。
想当初他何时虚弱至此?如今重生之后,倒是三天两头受伤昏迷。
清冽的檀香侵入,一只温热的手托住后脑,温炎清俊美的脸近在咫尺,一缕发丝悬在鼻梁上,发尾随着他呼出的气息轻扫面颊。
“师,师尊,您要做什么?”凌月微声音沙哑,口干的更厉害了。
温炎清默不作声,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肩膀,扶他坐起,又拿起早已备好的隐囊塞在后腰。
温炎清:“喝水。”
凌月微松了一口气,嘴凑过去,借着温炎清的手大口喝起来。
喝了水,头脑彻底清醒过来,温炎清一手端着米粥,另一只自然地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
温炎清:“吃粥。”
浓郁的米香唤醒沉睡的胃,凌月微不解地看着温炎清。
这人是温炎清吗?
凌月微:“我自己来吧。”
说着伸出双手想接过来,刚抬起,便看到左手掌心缠绕的绷带渗出一块鲜红色的血迹,颜色愈来愈深。
坐在眼前的温炎清看了他两眼,放下碗和勺子,取出药替他重新包扎。
看着重新包扎好的手,凌月微心里依旧不想让温炎清喂他,再次开口说:“我可以自己喝的。”
温炎清罔若未闻,不容置喙道:“张嘴。”
凌月微:“阿月真的可以的,不必劳烦师尊。”
温炎清:“胸口的伤也想再裂开?”
凌月微下意识低头,交叉的缝隙中窥见里衣下的绷带,受伤的地方后知后觉疼起来。
他乖乖张嘴,由着温炎清一勺一勺喂他。
他又不是受虐狂,享受这种伤口被撕裂再愈合再撕裂的痛楚。
伸过来的手腕上多出一条之前没见过的红绳,凌月微方才也瞥见他右手手腕有一根一模一样的,好奇问道:
“这是什么?”
温炎清:“用你我二人的血融为一体后所制。”
凌月微:“它有什么用?”
温炎清:“其中一方身体受到外界伤害时,会发光通知另一方,紧要关头,可以为另一方分摊一半的伤害。”
听了温炎清的话,凌月微暗忖。
这是同意他离开的意思吗?可他现在又不想离开了啊!苍澈是舅舅的部下,也是曾经同他一起出生入死对抗苍岱的同胞,于情于理他都要将人救出。
苍龙山他现在定然闯不得,既然魔族每年都会来一次,那他何不守株待兔,抓紧时间提升修为,待下次攻山时,留住苍澈。
虽然有暴露的风险,但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
凌月微无辜眨眼,嘴唇翕动,难为情道:“师尊,徒儿暂时还是不离开柳南山了。”
温炎清不语,凝视他的眼睛。
凌月微垂眸躲开,“与魔族对战后,阿月惊觉若无师尊的庇护,阿月定然活不到今日。如果此时离开,再遇危险,师尊不能及时相救,阿月怕是在劫难逃了。”
凌月微说这话时语气极为低落,就像是真的在预想遇到危险时一命呜呼的场景。
等待总是煎熬的,半晌,就在他以为温炎清不会答应之际,一声低沉的“好”冲散乌云,迎来曙光。
凌月微感激道:“多谢师尊。”
温炎清似乎比以前好说话了不少,反正目的达成了,接下来他要勤加修炼,等待魔族下次攻山。
这时,嘴角挨上一柔软轻轻擦拭,他侧眸,温炎清拿着帕巾替他擦嘴,神情专注。
凌月微怔住。
自从他醒来后,温炎清似乎对他的关照多了许多。难道是因为他救了同门?
他只能想到这一点,毕竟温炎清可从来没用如此温柔的眼神看过他。
凌月微低眉,打量手腕上的红绳。
别说,温炎清还挺了解他,若是给他戴什么丑东西,即使再有用他都会想尽办法摘下来。这红绳虽然素了些,但不丑。
温炎清手里的粥已换成褐色的汤药,凌月微闻见忽而靠近的苦味,皱了皱眉。
温炎清:“不喜欢?”
凌月微张嘴,喝下第一口后,五官皱成一团,“喜欢,师尊送的阿月都喜欢。是这药太苦了。”
在将全部的药喝光,手里被塞进一颗糖,他迅速拨开外层的油纸放入口中,甜蜜的味道铺天盖地,吞噬掉所有苦味,紧蹙的眉眼舒展开来。
他自小便喜甜和辣,不爱酸和苦,以前都会随身装着几颗糖果,以防在外吃错东西,以此来缓解。
看来归月的口味和他一样,温炎清已经习惯照顾他了。
吃了饭喝过药,身体发了一层薄汗,凌月微嫌弃皱眉。
凌月微:“师尊,可否帮阿月拿一身干净的里衣?”
温炎清拿着里衣折回,并没有要给他的意思,“你受伤不便,我帮你。”
仅仅八个字,凌月微闻之色变。
谁会让死对头帮自己换衣服,还是贴身的里衣,光是想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吗?
他勉强扯起嘴角,“师尊,我,您让师弟们来帮我吧。”
温炎清的手朝他伸来,凌月微下意识往后躲,胸口一痛,闭眼倒吸一口凉气。
温炎清:“不要逞强。”
凌月微心底一震,看向那冷硬的眸,与当初他随舅舅回苍龙山时一样。
叔父与婶婶被苍岱所杀当日,舅舅苍无畏趁仙家百门未全赶到柳南山之际将他带走,温炎清追了他一路,在獐州边界,追了上来。
温炎清浑身肃杀之气,面容冷峻,“你真的要去吗?”
凌月微觉得温炎清问出此话甚是可笑,可他现在一点都笑不出来。
“温炎清,如今你说我还能去哪儿?我知你厌恶魔族,我就不在你眼前碍你的眼了,这不是挺好的。”
苍无畏的手搭上他的肩膀,“月微,我们该走了,一会儿苍岱和仙门的人追上来,我们就走不了了。”
温炎清的眼里燃起一簇火,握住朝暮的手轻颤,在凌月微看来,温炎清已是怒火攻心,随时要杀了他。可现在,他还不能死。
凌月微:“温炎清,后会有期。”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后会有期成了后会无期。不对,临死前他们算是见了一面。
从记忆中抽离,凌月微百思不得其解,他只是拒绝了温炎清的帮忙,至于这么生气吗?
啊,他现在是归月,归月是不会忤逆师尊的任何话的,他今日连续拒绝温炎清几次,恐怕是真惹怒了他吧。他现在打不过温炎清,对方若来强的,他也反抗不了,倒不如顺从,还能少受些罪。
凌月微心不甘情不愿,挤出一抹微笑,感谢道:“那便麻烦师尊了。”
温炎清瞳孔轻颤,目光软下来,转身端了盆水过来,将帕巾扔进水里浸湿拧干。
“先擦身。”
凌月微口是心非答应,“是,师尊。”
说着心一横闭上眼,如同赴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从外大力推开,薛婉婉人未至声先到:“大师兄!”
凌月微睁眼,薛婉婉的身影从屏风闯进来,她身后是林木木和楚金金,见到温炎清先是一礼。
“师尊”,三人齐声道。
温炎清轻声答:“嗯。”
薛婉婉见床上唇色惨白的凌月微,眼眶瞬时红了,飞身扑过去,却在临近榻前被温炎清隔住。
温炎清:“不可莽撞,阿月还受着伤。”
薛婉婉眼泪簌簌,连连道歉:“对不起师尊,对不起大师兄,婉婉一时高兴,忘了这事了。”
凌月微心里一暖,温声道:“无碍。”
他还挺喜欢小师妹的性子的,和秋筠一样率真冒失,待人赤诚。
薛婉婉:“大师兄你终于醒了!师尊说你今日便会醒,我和二师兄三师兄一下学便朝这边赶,好在赶上你清醒的时候了。”
林木木:“大师兄,你的伤还疼吗?”
薛婉婉:“你能问点有用的话吗?那把剑直接把大师兄胸口穿透了,能不疼吗?”
林木木不好意思挠头,楚金金打开手里的包裹说:“大师兄,你的剑我给你拿回来了。虽然已经碎了,但它毕竟陪伴你十年,我想你会想找回它。”
凌月微:“多谢二师弟。”
楚金金莞尔,把包裹放在圆桌上。
薛婉婉从进来开始眼泪掉个不停,凌月微安慰她:“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别哭了,哭了可就不好看了。”
薛婉婉:“大师兄,你变了。”
凌月微尴尬一笑,“可能人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很多事情便想开了吧。”
薛婉婉瞥了温炎清一眼。
凌月微无奈,这丫头又想歪了。
凌月微摊手:“我这样不好吗?”
薛婉婉破涕为笑,“无论大师兄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们的大师兄。”
林木木和楚金金红着眼眶附和点头。
温炎清:“阿月刚醒,需要多休息,你们先回去。”
三人:“是,师尊,徒儿告退。”
薛婉婉离开前,扒着屏风,只露出一颗脑袋,笑盈盈道:“大师兄,明日我们再来看你!”
凌月微:“好。”
三人一走,屋子瞬间安静下来。
凌月微这会儿觉得伤口都没之前那么疼了,温炎清用灵力烘热盆子里的水,重新沾水拧干。
温热的帕巾拭去黏腻的汗,凌月微放松身体,尽量让脑袋放空。
“你很喜欢薛婉婉?”
耳边传来温炎清的询问,凌月微直言不讳,“小师妹如此率真可爱,很难不让人生出欢喜。”
怕温炎清多想,他赶忙加了一句:“当然,阿月最喜欢的还是师尊。”
温炎清:“嗯。”
“咚咚。”
房门从外面敲响,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温炎清,是我。”
凌月微的手收拢,攥住身下的褥子,胸腔内的频率骤然加快,好似下一秒便要跳出来。
这声音,是秋筠。
柔软的被子盖住未着寸缕的上半身,凌月微抬眸看向温炎清,那张薄唇轻启道:“进来吧。”
话落,房门从外推开,轮子滚动的闷响如闷雷敲击凌月微的心,当凌秋筠瘦削的身影映在屏风之上,他蜷了蜷发麻的指尖。
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出现,曾经率真随性的人此时坐在素舆之上,儒雅沉稳,早已没了当年的影子。
无法表露出的悲伤化作一阵剧烈的咳嗽,牵扯胸口的伤口,疼痛直逼眼眶,发热滚烫。
一只温热的手轻抚背脊,凌月微噙着泪睁眼看向忽然靠过来的温炎清,这一刻,他的狼狈倒映在另一人的眼中,却不觉是件丢脸的事,反而有了温炎清的遮挡,给了他调整情绪的时间。
温炎清侧眸道:“舍得出来了?”
滚动的轮子停止发出声响,凌秋筠道:“温炎清,今日不同你计较,我是来看望归月的。”
待红润的眼眶恢复平静,凌月微说了句“多谢师尊”,温炎清闻言点头起身,凌秋筠适时开口:“伤势如何?”
凌月微见他俩一如十年前一见面就掐,凌秋筠的表情也生动了些许,嘴角不自觉上扬。
“没伤到要害。”他答。
凌秋筠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放在圆桌上,“这是我的独家秘方,涂上保证不会留疤。”
凌月微:“多谢宗主。”
“小事。”凌秋筠转头嘲讽温炎清,“居然能让你最爱的徒弟受如此重的伤,温炎清,你也不过如此。”
温炎清面色铁青,未作答。
凌秋筠见状一时没了兴致,“你这张脸看着就让人不爽,走了。”
望着凌秋筠离开的背影,凌月微有千言万语堵在口中不能宣泄,最终融为一句,“宗主,多谢”,还有,对不起。
凌秋筠莞尔,“阿月不必客气,你为护住同门不惜自己受伤,实在难得。你好好养伤,待伤痊愈来后山寻我,我有好东西给你。”
目送凌秋筠离开,又两道身影在他之后踏入这间房,二人身着青色外袍,虽相似,但纹式与图案尽然不同。一人腰间别着玉笛,一人别着玉扇,并肩而立。
凌月微挑眉,今天来的人倒是挺全。
玉笛的主人自是不用说,乃辅州中辰山宗主慕春温,同魔族对战时慕春温受了伤,脖子缠着绷带。
他旁边这位,是青竹峰的峰主池暮雨,他腰间的玉扇名唤春荣,乃其师尊所赐。
池暮雨长了一张清隽的脸,说话时温声细语,眸光清澈。
说起来,慕春温是池暮雨从外面捡回来的,而为了成为池暮雨的师弟,资质平平的慕春温刻苦修炼,用了五年时间通过层层选拔,终于从外门弟子晋升成为内门弟子,并由慕春温引荐,二人终于成了师兄弟。
简单寒暄几句,池暮雨有事要先走,慕春温乖巧道:“师兄有事去忙,我没关系。”
池暮雨拍拍他肩膀,“好,我尽快处理好事物来接你。”
慕春温灿然一笑,“好的师兄。”
坐得时间久了,凌月微有些疲倦,可身上那道凌厉的视线却不容他有半刻放松。
从进门起他便察觉到,慕春温的目光若有似无落在他身上几次,在池暮雨走后,彻底落了个严严实实。
慕春温道:“没想到一月未见,阿月的修为进步如此之快。”
凌月微:“多谢慕师伯称赞,是师尊教导有方。”
慕春温踱步至椅子前坐下,抽出腰间的玉笛把玩,“你那套剑法倒是奇妙,如果你的修为足够,抵挡苍澈不在话下。是小师弟教你的吗?我倒是没见他使用过。”
凌月微心里“咯噔”往下坠。
他当时使用自创的剑法时确定温炎清和池暮雨在忙着对付敌人所以看不到,才敢使用,全然忘了慕春温那时受了伤躲在一旁,能将全场尽收眼底的事了,这下可怎么办?
凌月微此时痛恨这具拥有魔族血脉的身体,如果他是普通的人,这会儿应当体力不支昏迷,不必面对慕春温话里话外的疑虑。
他这套剑法创造时没有第二人在场,而且归月从苏醒后一直在温炎清身边,就算突然进步神速,独创一套剑法,也不是此时的他能做到的事。
温炎清他,会怀疑吗?
凌月微低头抿唇。
温炎清:“是我所教。”
慕春温停下动作,“哦?”
温炎清:“近日才悟出的剑法。”
凌月微瞳孔轻颤,惊讶于温炎清竟会帮他说话,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他的身份决不能让第三人知晓。
慕春温赞赏道:“小师弟还真是天赋异禀,我当真忘了,小师弟之前可是凛月峰的弟子,十六岁第一次参加仙门大会,便将那位连续两次的魁首比了下去。”
凌月微偷偷翻了个白眼。
那咋啦?魁首不就是能者夺得,有必要这时候提这件事吗?再者,输给温炎清,他还是服气的,毕竟那家伙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勤奋得超乎常人。
慕春温:“阿月不惜受如此严重的伤也要摘掉那魔族的面巾,是认识此人吗?”
闻言,凌月微抬眸直视慕春温的眼睛。
他以前就觉得慕春温这个人外表看着亲和,眼神却异常犀利,每次的话都能精准戳中人的弱点,还能装作一副和他无关的样子功成身退。
今夜慕春温接连的质问,应当是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既然如此,日后还是离他远些的好。
毕竟,慕春温也是青竹峰的弟子,对阵法如数家珍。
凌月微目光赤诚,“阿月只是想看清楚伤我的人的面容,待来日有机会还回去。”
慕春温笑道:“如此说来,是师伯多想了,还望阿月莫怪。”
“怎么会。”
凌月微笑着说完,高度的精神集中,令他略感疲惫,右手从被子里伸出,轻抚眉心。被子自肩头滑落,温炎清眼疾手快,重新盖上。
两人手腕上的红绳相互交映。
温炎清转头道:“慕宗主若是无事便回吧,阿月方醒,身子弱,需要休息。”
慕春温微笑起身,“不用送了,我自己去寻师兄便可。”
房间再次恢复静谧,凌月微掀开被汗打湿的被子,长吁一口气。
谎言的种子一旦种下,便需要更多的谎言来浇灌,谎言的网越织越大,直到将来有一日再也压制不住,被其吞噬。
可那又如何呢?他必须这么做。
温炎清拿起帕巾,“我们继续。”
凌月微心里哀嚎:天杀的,走了一个祖宗,这还有一个呢。
他眉眼略弯,挤出一个乖巧的微笑,“好的师尊。”
擦干净上身,凌月微说什么都不要温炎清帮他擦下半身了,这回温炎清倒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替他拆绷带换药。
凌月微闭眼忽视属于喷洒在肌肤上的呼吸与游走的手。
温炎清:“既然你已经醒了,明日起便搬到我的院子。”
凌月微猛地睁眼,“啊?”
凌月微:一个祖宗,两个祖宗,三个祖宗[化了]
温炎清:都走[白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重生归来(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