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毓露一副为难的样子，最后还是在沐玉罡的注视下妥协，支支吾吾地开口道：“也不过是听府里的丫头小厮们嘀咕了几句，哪家的奴才不嚼主子舌根的？也不是多大的事，父亲可别再追究下去了。”
沐玉罡继续冷笑：“你倒是通情达理，做起你老子的主来了。”
沐毓露瞬间像个鹌鹑似的缩了回去：“女儿怎敢？只是……只是您才发落了清芜院的一帮小厮，这时候就不便再继续追究此事了。”
她抬头飞快地望了沐玉罡一眼：“否则府中人心惶惶，谁还肯认真做事？”
她这番话倒也有理，沐玉罡自个儿琢磨了一下，然后冷哼一声：“管理府中人员，调教丫头小厮，这些事本该是你娘操持，现在反倒要你老子过问。”
他颇为烦恼地啧道：“行了，这事儿还轮不到你操心，这些日子你就老实在府里养病，消停点儿，别再给我惹事。”
说完他一拂袖子转身离去。
沐毓露这才彻彻底底松了口气，虚弱地躺回床上。
转首望向沐玉罡离开的方向，她眸中光芒闪烁，眼神却很幽深。
沐玉罡身为她的父亲其实并不了解她，但她却十分了解沐玉罡的个性。
她知道他生性多疑，一旦从她口中听到宠妾灭妻这几个字，迟早会怀疑到沐昭氏的头上去，如今这结果倒也没有枉费她的一番心思。
若非她一口一个宠妾灭妻三妻四妾，沐玉罡又怎会将注意力转移到沐昭氏身上，怎能轻易放过她。
且让她母亲和王姨娘斗去吧，只有他们几个人互相斗起来，才无暇注意她。
才从昏迷中醒来便遇到这档子破事儿，耗费心力与沐玉罡周旋，又同王姨娘斗法，沐毓露着实是有些累了。
说想留在府中养病，这倒也是她的真实想法。
若是再不好好休息休息，恐怕她这辈子会比上辈子更加英年早逝。
心云在这时推门进来，见沐毓露被子也不盖，就这么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不由吓了一跳，快走几步来到她跟前，然后俯身探了探她的鼻息。
沐毓露无语地把她的手推开：“没死，还有气儿。”
心云把手收回来，帮她把被子盖好：“小姐你可不能再这么折腾了，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一天落两次水，何况你的身子一向都不大好，要是就这么倒下了可怎么得了。”
沐毓露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自觉提高了嗓门：“所以你也以为昨晚我是故意跳进湖里，想要博取同情解除禁足，重新出府去找穆衾寒？”
心云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难道……不是吗？”
沐毓露有点绝望，也越发感觉到前世的自己是多么无可救药。
就连心云都不相信她昨晚是真的意外落入水中的，沐玉罡等人自然就更不会相信了。
躺在床上整理了一下情绪，她平静地开口说道：“既然你以为我是故意跳进湖里的，那你方才说的那些话，就是在对老爷撒谎。”
心云扑通一声跪下：“小姐，我也不敢对老爷撒谎的，我只是……”
不待她把话说完，沐毓露竖起大拇指夸奖她：“你做得很好。”
心云疑惑地抬起头来，正对上沐毓露的目光。
自从前次沐毓露自缢未遂之后，她便隐隐感觉小姐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那只是一些隐隐约约的感觉而已，心云没有往这方面深思过。
可是此刻对上沐毓露的目光，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小姐与从前不一样的感觉变得无比真切起来，就好像此刻在她眼前的人只是披了一层沐毓露的皮，里面的芯不知在何时已经换了。
她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到过如此阴寒的目光，在她的心里，这样的目光尤其不可能出现在小姐眼中。
可是此刻沐毓露就这样注视着她，目光平静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如同冬天的湖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底下却有她看不透的情绪正在翻涌。
沐毓露又夸了她一句：“你做得很好，记住了，以后在这府中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实话，尤其是面对老爷的时候。”
心云听得出沐毓露语气中的坚决，她没有多问什么，应了一声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沐毓露勾了勾唇角，收了严肃的表情，又恢复了平时玩世不恭的模样。
她伸出手摸了摸心云的脑袋：“二小姐和三小姐都要搬到别院山庄去住一段时日，只有我不去，辛苦你留在府里照顾我了。”
她叹了口气，唤了声心云的名字：“别人的丫头都可以跟着主子一起吃香喝辣，而你只能跟着我在这里受苦，我觉得我对不起你。”
心云吓了一跳，当即哭出声来：“我跟着小姐从来不觉得是在受苦，小姐千万不要把我放出府，我不想嫁人呜呜呜……”
沐毓露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自己不过是感慨了两句，并没有提到要将她放出府去，心云何至于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过了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前世的她的确总是用把心云放出府，将她随便许配给农庄的小厮这样的话来吓唬她。
而每次吓唬她之前，她几乎都是这样的开场白。
沐毓露第无数次觉得前世的自己当真是混账。
她盯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心云，一时间有些出神，好半天才开口问道：“心云，其实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组织了一下语言，她接着道：“你跟着我没有享过一天的福，我待你也并不是很好，总是用把你赶出府这样的话吓唬你，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如此忠心？”
心云埋首啜泣：“因为小姐是主子，我是奴婢，奴婢忠心小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说着她哭得越发厉害，险些喘不过气：“小时候家里穷得吃不上饭，父母不得已将我卖进沐府，这才给家里换得一口粮吃。母亲在我进府前便反复叮嘱过我，沐府的主子就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我若是不忠心，那就活该被打死。”
沐毓露听得目光沉沉，心知她说的是大实话，也确确实实是这么个道理，但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总之，听到心云这样说，她并没有觉得感动，反而心里很不舒服，却又说不出那令她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具体在哪里。
就这样兀自琢磨了一番后，她再次开口问心云：“倘若我给你银两送你出府呢？”
“你方才说沐府的主子是你们全家的救命恩人，所以你忠心于我，也可以说是在报恩。那若是我觉得这些年你伺候得很好，恩情都报完了，所以给你银两好生送你出府，你愿意吗？”
心云使劲儿摇头，上前死死抱住沐毓露的胳膊：“是心云哪里做得不好吗？求小姐不要赶我出府。”
沐毓露听得匪夷所思，她扶起心云，抬起她的脸，让她与自己对视，然后一字一句地对她道：“你没有哪里做得不好，我也没有生你的气，给你银两送你出府并非是赶你出去，而是放你自由。”
说完她补充道：“你的卖身契也是可以还给你的，难道你不想要自由吗？”
心云一脸茫然地注视着沐毓露，确认小姐脸上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后，这才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然后继续摇头：“小姐，我不想出府。”
“进京的时候我年纪太小，早就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也不记得我的父母亲人。”
“小姐，说句冒犯的话，这些年我早就将小姐视作亲人了，若是离开沐府，离开你，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去哪里。”
“我知道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可我只是一个女子，外面的天地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不想离开你，我怕……”
听到这里沐毓露终于明白方才她为何会感觉心里不舒服。
心云并非不愿离府，而是不敢离府。
其实前世的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么？
她一直都想离开沐府，可又害怕离开这里之后自己无处可去，到底沐玉罡是她的爹，沐府是她名义上的家。
她不过是一介女子，离开父亲与沐府的庇护，她还能去哪里？
她害怕外面的世界，畏惧外面的风雨，她不是不愿离开，而是不敢离开。
其实前世的她也并非没有想过办法，她费尽心机为自己寻得了新的庇护者。穆衾寒几乎是全京城贵女的闺中梦里人，她一度以为嫁给他之后自己的命运会有一个新的开始，从此她将过得顺遂，有人呵护，有人疼惜。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原来嫁给穆衾寒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闭上眼睛摇了摇脑袋，她不愿再忆起过去的人和过去的事。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重新活这一回，她绝不能再像前世那般稀里糊涂的生，浑浑噩噩的死。
她不会再回头看，她要向前走。
睁开眼睛对上心云胆怯又担忧的目光，沐毓露垂首抚上她的脸：“你相不相信，女子也可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
她拭去她脸上的泪：“别怕，我会带你一起离开这里，我们一起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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