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的龙涎香裹着甜腻的脂粉气，扑在楚雄父子刚沾过北郡风雪的衣袍上，冷意还没散，就被这暖腻的气息缠得发闷。
父子俩跪在冰冷的金砖上，金砖的寒气顺着膝盖往上渗，楚惊霆的指节悄悄攥紧，楚雄却依旧脊背挺直，目光落在御座下的云纹地砖上。
御座上的景帝半眯着眼，指尖捻着枚浑圆的羊脂玉珠，玉珠在指腹间滚来滚去，发出细微的「嗒」声。
他刚从美人手里接了颗剥好的葡萄，含在嘴里，声音拖得慢悠悠的：「爱卿为国戍边多年，劳苦功高。」
目光扫过父子俩时，那点笑意瞬间淡了，只剩毫不掩饰的审视：「如今北患暂平，昭阳公主……为国捐躯，朕心甚痛。爱卿父子也该好好歇息，在京中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了。」
他顿了顿，指尖停在玉珠上，语气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兵符，交上来吧。」
楚雄叩首，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北郡河：「臣遵旨。」
双手捧着那枚青铜虎符递上去——虎符上的纹路被他摩挲得发亮，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掌心退去时，他眼底飞快闪过一丝隐忍，快得没人察觉。
从那天起，楚雄父子就成了京中侯府里的「笼中鸟」。
府外每日有暗卫巡逻，马蹄声踩在青石板上，规律得像催命的钟，明着是「保护」，实则是把他们钉在景帝的视线里，动弹不得。
皇后很快摸清了景帝的心思。
连夜让人搜罗了数十名江南美人，个个肌肤胜雪，怀里揣着丝竹，被送进宫中时，环佩叮当响得满宫都能听见。
景帝看着美人起舞，龙颜大悦，连朝政都懒得多问。
国舅爷赵晟——那个前些日子还和楚惊澜争花魁的纨绔，连像样的仗都没打过，却得了京畿卫戍的兵权，整日带着兵丁在街上晃悠，摆足了架子。
北郡的兵权则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安亲王萧启——这位皇叔是出了名的残暴，早年因虐杀官宦幼女被先帝禁足，如今重掌兵权，眼里的凶光都藏不住；另一半给了兵部侍郎陈锋，明着是制衡，实则是把刀柄递到了景帝能看见的地方。
景帝斜倚在软榻上，美人喂着葡萄，他看着窗外的春色，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天下……终归是太平了。」
可他没看见，这太平的幻影下，藏着能吞掉江山的血色。
四道圣旨像催命符，在三日内接连降下，搅得大燕万里河山不得安宁。
第一道，征发百万民夫开凿「永济运河」：「凡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皆需服役！抗旨不遵者，斩！」
第二道，兴建「万兽」斗兽场：「天下各州府进献珍禽异兽、勇猛死囚！敢有隐匿，夷三族！」
第三道，京郊西山建「百美」行宫：「各州府遴选秀女，充盈宫室，不得有误！」
第四道，为「祈国运」强征幼女：「凡阴年阴月阴日降生、年方十岁之女童，各州府严选九十有九名，务于三月之内解送京师，以供丹事。若有隐匿迁延、抗旨不遵者，以大不敬论，立斩无赦。」
运河工地上，尘土遮天蔽日，连阳光都透不过来。监工的皮鞭「噼啪」抽在民夫身上，声音脆得像裂帛。民夫们像蝼蚁似的在泥泞里挣扎，沉重的条石压弯了他们的脊梁，有人倒在沟壑里，刚没了气息，就被新的黄土掩埋。烈日当空时，荒野里已能看见白骨从土堆里露出来，白得刺眼。
斗兽场的地基里，浇筑的不是水泥，是百姓的哀嚎。铁笼里挤满了蓬头垢面的囚徒，他们的眼睛里没了光，只有绝望地盯着外面——那里很快会成为血腥的舞台，他们会成为猛兽的食物。山林间，虎啸猿啼渐渐没了声息，珍禽异兽被大肆捕猎，连刚会飞的幼鸟都没能逃过。
百美宫的蓝图，是用女子的血泪画成的。差役们像狼似的闯进百姓家，稍有姿色的少女被强行拖走，白发爹娘跪在地上哭着求饶，未婚夫婿攥着拳头冲上来，却被官刀架在脖子上。京畿道上，载着秀女的马车络绎不绝，脂粉香混着呜咽声，飘在风里，散得满路都是。
而第四道圣旨降下后，更烈的绝望席卷了天下。差役挨家挨户查户籍，但凡有十岁幼女、生辰合「阴年阴月阴日」的，不分贫富，都要被强行带走。有农户为护女儿，举着锄头反抗，当场被官差砍死在门槛上；有商户愿倾家荡产赎女，却被按上「抗旨」的罪名，满门抄斩。街巷里，随处可见哭着追马车的父母，他们的呼喊被马蹄声碾碎，只剩尘土里的血泪。
横征暴敛像把钝刀，一点点割着大燕的血肉。
忠耿的大臣跪在勤政殿里谏言，血溅在丹墀上，景帝只嫌脏；刚烈的女子为了不被选入行宫，悬梁自尽，尸体被草草埋在乱葬岗；富户因为「捐输」不够，家产被抄，一家老小流落街头；升斗小民为了躲徭役、保幼女，只能易子而食，哭声藏在破庙里，不敢让人听见。
怨气像地火，在地下奔突，就等着一个火星，烧遍整个天下。
宜州城外的运河工段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抱着刚咽气的小孙子——孩子才八岁，替病父搬石料时，被落石砸中了头，小身体还软着，却已经没了温度。
监工的皮鞭「啪」地抽在老汉背上，粗声骂道：「老东西，晦气！赶紧把这小崽子扔沟里去，别耽误运土！」
老汉的老泪早就流干了。
他放下孙子冰冷的身体，枯枝似的手突然爆发出骇人的力量，猛地扑向旁边堆着的筑堤草料——那些草料沾了桐油，一点就着。他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嚓」地擦亮，火苗在他颤抖的手里跳着。
「昏君——！」凄厉的嘶吼划破长空，像濒死野兽的咆哮，「还我儿孙命来——！」
火焰轰然腾起，瞬间吞没了老汉的身影。那团火在风里跳着，像一面用生命点燃的旗帜，映红了工地上无数张麻木的脸。
死寂了片刻，有人发出低低的呜咽，然后是低吼，再然后是震天的呐喊：「反了！反了！」
消息像野火般传遍天下。
岭南、川西的百姓纷纷响应，起义军很快聚了数万人，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官渡。
景帝起初还不以为意，派赵晟领兵镇压——可这位国舅爷只会吃喝玩乐，刚和义军碰面，就吓得带着兵跑了，连兵符都丢在了战场上。
安亲王萧启主动请缨，景帝大喜，让他挂帅出征。
可萧启却把战事当成了敛财的机会，沿途烧杀抢掠，百姓的房子被烧得只剩灰烬，粮食被抢光，女人被糟蹋——百姓们都说：「宁遇义军，不遇亲王兵！」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起义军，连朝廷的士兵都偷偷倒戈，夜里悄悄投奔过去。
侯府内，楚雄看着暗卫送来的战报，指尖在「安亲王屠城」四个字上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楚惊霆站在一旁，声音低沉：「父亲，时机到了。陈锋传来消息，扬州百姓已被逼到绝路，民怨到了顶点。」
远处的皇宫里，还传来歌舞声，景帝搂着美人，酒杯里的酒晃着光，全然不知，一场足以颠覆他江山的风暴，已经在暗处成型。
药王谷的月光很清，洒在萧云昭的手背上。秦筝递来的纸条上，字迹遒劲：「北郡已备好粮草，等你归队。」
她攥紧纸条，指腹蹭过纸面，心里清楚——很快，她就能回京城，亲手为母妃、为八姐、为为所有受苦的百姓…
讨回公道。
「太平盛世需要百年经营，乱世烽火只需一粒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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