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映在光洁的金砖地上,交织缠绕,模糊了界限。
那一声极轻的“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萧执也心中荡开圈圈涟漪,驱散了几乎将他溺毙的恐慌。他紧紧攥着那方素帕,上面还残留着谢清晏指尖的温度和冷冽气息,这是他重生后得到的第一份温情回应。
谢清晏的脸色虽未缓和,身姿依旧挺拔疏离,但那双总是盛着寒霜的眸子里,冰封的河面已然裂开缝隙,透出底下细微的松动波光。
萧执也贪恋地看着这细微的变化,心中酸软。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但至少不再是铜墙铁壁。他借着拭泪的动作平复心绪,告诫自己不能急,不能再吓到他。
傅英极有眼色地退至殿外廊下守着,殿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谢清晏递出帕子后便陷入沉默。他需要重新厘清思绪,萧执也那个过于真实的“梦”依旧在他心头盘桓。为何偏偏是那样的梦?病逝他乡,死生不复相见……这几乎精准地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隐忧与决绝。
是巧合?还是真有感应?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龙榻上的萧执也。对方哭过的眼睛和鼻尖还红着,脸色苍白,墨发披散几缕,褪去了平日的冷峻威严,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这个发现让谢清晏心头又是一阵异样。他印象中的萧执也,永远是矜贵强大的,何曾有过这般需要人呵护的模样?
“那个梦……”谢清晏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低哑,“陛下为何会梦到那般景象?”
萧执抬起眼,眸中水光未退,带着心有余悸:“朕不知。或许是因为昨日与你争吵,心中太过恐惧……”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谢清晏脸上,带着小心翼翼,“清晏,昨日你说要卸甲归田……是真的心生去意了吗?”
这个问题他问得极其小心,声音发颤,仿佛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
谢清晏沉默片刻。昨日他确是心灰意冷,只觉得满腔赤诚被屡屡误解,离开似乎是唯一能保全彼此体面的方式。可如今,看着萧执也因为这“可能发生的离开”而崩溃若此,那些决绝的话忽然难以说出口。
他避重就轻道:“臣只是觉得,若陛下已不再信臣,臣留在朝堂,于国于己,都无益处。”
“我没有不信你!”萧执也急切地反驳,甚至顾不上用“朕”,“我从未不信你!我只是……我只是怕……怕你想要的,我给不了。怕你终有一天会觉得我无可取之处,会离开我。”
这话说得极其卑微,甚至带着自卑,从一个帝王口中说出,惊世骇俗。
谢清晏彻底怔住。怕他离开?怕自己无可取之处?这从何说起?
在他眼中,萧执也身为帝王,年少登基,铲除权臣,平定内乱,励精图治,堪称英主。自己虽为将军,掌兵权,但从未有过丝毫僭越之心,甚至时常自觉配不上君王的信任与青睐。
他为何会有这般想法?
“陛下何出此言?”谢清晏眉头紧蹙,“陛下文韬武略,乃天下之主,臣区区一武夫,守土开疆乃是本分,何德何能……”
“你不是区区武夫!”萧执也打断他,语气激动,“你是谢清晏!是十五岁便名动京华的谢家玉树!是十七岁就能于万军阵前斩敌酋的少年将军!你惊才绝艳,皎如明月!边关百姓为你立生祠,朝中多少青年才俊视你为楷模!就连敌国公主都曾扬言非你不嫁!”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将前世所有不安和醋意都倾倒出来:“而我呢?我有什么?除了这个皇位,我还有什么能留住你的?我性格无趣,刻板寡言,不会说好听的话,只会用那些你不喜欢的权势来绑住你……我甚至觉得,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或许只是因为君臣之义,只是因为谢家的责任,或者只是一时怜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自我厌弃:“所以我才总是忍不住试探你,猜疑你,想确认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可我用的方法都错了……大错特错……反而将你越推越远……”
这一番剖白如同惊雷,一道道劈在谢清晏心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执也,看着对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深切自卑与惶恐。
原来竟是如此?原来那些他所以为的帝王心术、制衡猜忌,其内核竟是这般幼稚而可怜的恐惧?怕他离开?怕自己不够好?
这简直荒谬得让他想笑,可胸腔里涌动的却是酸涩至极的疼。他从未想过,那个在他面前总是强势的帝王,内心深处竟藏着这样不为人知的不安。
而自己呢?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身上那些狰狞的伤疤,因为常年戍边带来的风霜之色,他内心深处何尝没有过自惭形秽?何尝没有想过陛下那般俊美无俦,坐拥天下,为何会独独对自己另眼相看?
是否只是一时兴起?是否终有一天会厌倦?
所以他才愈发骄傲,愈发冷淡,不肯流露半分在意,用最坚硬的外壳包裹住那颗其实同样敏感不安的心。
他们都一样。一个害怕对方爱的只是权势,一个害怕对方爱的只是皮相。一个用给予权势来证明价值,一个用拒绝权势来维护尊严。
一个骄傲不言爱,一个清冷不言爱。
明明彼此都在意得要命,却用最错误的方式互相试探,互相伤害,将彼此推得越来越远。
想到那个“梦”的结局,谢清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后怕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若没有陛下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癔症”,若没有那个可怕的“梦”带来的警示,他们是否真的会走向万劫不复的结局?
死生不复相见……光是想到这个可能,他的心就像是被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忽然有些理解萧执也今日为何会那般失态了。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然而这次的沉寂却与先前那种紧绷戒备的氛围截然不同。空气中流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恍然,有后怕,还有一丝拨开迷雾般的酸楚与释然。
萧执也忐忑地看着沉默不语的谢清晏。
良久,谢清晏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萧执也,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极淡的无奈:“陛下……真是……世上最大的傻瓜。”
没有称臣,没有用敬语。更像是一句带着嗔怪和无可奈何的抱怨。
萧执也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狂喜再次席卷。他猛地点头,毫不犹豫地承认:“是!我是傻瓜!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清晏,你骂得对!”
看着他这副恨不得把自己钉在“傻瓜”耻辱柱上的模样,谢清晏忽然觉得有些无力,又有些想笑。
他摇了摇头,终是缓步走到龙榻边的绣墩上坐下——这是今日他第一次主动靠近。
“陛下,”他看着萧执也亮得惊人的眼睛,语气恢复了平静,却不再冰冷,“您拥有四海,英明睿智,实不必如此妄自菲薄。臣从未觉得陛下有何处不好。”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最终还是低声补充了一句:“臣留在朝堂,留在北疆,亦非全然因为君臣之义或家族责任。”
这话说得含蓄,却已是谢清晏所能表达的极限。
然而听在萧执也耳中却不啻于天籁之音!不是全然因为君臣之义和责任!那是因为什么?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是因为他?
他激动得想要跳起来,想要再次紧紧抱住眼前这个人,却又怕吓到他,只能强行按捺住,手指紧紧攥着锦被,指尖泛白。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清晏,声音发颤:“清晏,你的意思是你也有那么一点点是在乎我的,是吗?”
谢清晏被他如此直白的追问弄得耳根发热,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虽然轻如蚊蚋,但对萧执也而言已是足以照亮整个黑夜的曙光!巨大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再也忍不住,猛地伸出手抓住了谢清晏放在膝上的手。
谢清晏身体一僵,下意识想抽回,却被对方更紧地握住。
这一次萧执也的力道依旧固执,却不再带着恐慌的蛮横,而是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重和喜悦。
“清晏……清晏……”他反复摩挲着那略带薄茧的指节,声音哽咽,“我知道了我再也不会犯傻了再也不会了……”
谢清晏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微微颤抖的温热触感,听着那语无伦次的保证,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终是彻底消融,化作一片酸软而温润的春水。
原来揭开那层骄傲与清冷的外壳,内里他们都不过是两个害怕被抛弃、笨拙地爱着对方的傻瓜。
烛火柔和,映照着一坐一卧的两人,手指交叠。虽前路仍漫长,但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那座名为“误会”的冰山,于无声处已悄然崩塌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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