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退下了,留下一殿更加诡异的沉寂和浓重的草药味。
傅英指挥宫人收拾了狼藉,点上了安神的檀香。他偷偷觑一眼龙榻上闭目假寐的陛下,再瞥一眼窗前如青松般挺立、周身寒气逼人的将军,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岌岌可危。
谢清晏负手立于窗前,目光投向窗外被宫墙切割出的四方天空,暮色渐沉。他需要冷静,需要梳理今日发生的这一切荒诞之事。
萧执也今日的言行,绝非一句“癔症”可以解释。
那痛哭流涕的绝望,那赤足狂奔的恐慌,那不顾一切的拥抱,还有那些轻薄话语,以及“不要江山”的惊人之语——一切都指向萧执也在害怕失去他,害怕到近乎崩溃偏执的程度。
可这怎么可能?
他们之间,虽有情谊,但更多的是君臣界限,是帝王心术,是权势制衡。他谢清晏于萧执也而言,或许是一把好用的刀,一个稳固的屏障,一个榻上伴臣。
何至于此?
除非在萧执也的认知里,“失去他”是一件真正足以摧毁一切的事情。
这个念头让谢清晏的心猛地一悸。
他回想起那场激烈的争吵。根源在于他再次拒绝了陛下扩充谢氏势力的提议,反而举荐寒门将领。
当时萧执也冷笑道:“谢卿真是公忠体国,时刻不忘为朕分忧,平衡朝局。却不知这般避嫌,是真心为国,还是刻意与朕划清界限?”
他被这话刺伤,反唇相讥:“陛下希望臣如何?结党营私,壮大外戚,徒惹非议,让陛下日后更添烦忧吗?”
“外戚?”萧执也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一步步逼近他,目光锐利却又藏着痛楚,“在你心里,我们之间,就只是君臣?只是帝王与外戚?谢清晏,你告诉朕,你究竟要什么?权势?地位?朕给你!只要你开口!”
又是这样!仿佛他谢清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换取权势。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心灰意冷席卷了他。他耗尽心血,守边安民,克制族亲,只为不让他为难。到头来,却只剩下了对权势的算计。
他累了。
于是,他用一种极其平静却也疲惫的声音回答:“陛下若觉得臣心存妄念,臣请卸甲归田。”
就是这句话,彻底点燃了萧执也的怒火。
现在细细想来,陛下当时的愤怒和痛楚,似乎并不仅仅源于“顶撞”和“请辞”,更像是一种长期积累的、源于误解的爆发。
他似乎在反复确认一件事——自己留在他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而自己那句“卸甲归田”,则被他解读为了最终的、否定的答案。
所以,陛下今日的反常,是因为以为自己真的要彻底离开?
可即便如此,这反应也太过剧烈了。仿佛自己这一走,就真会要了他的命一般。
谢清晏的眉头越蹙越紧。
榻上,假寐的萧执也内心同样波涛汹涌。
他知道自己今日操之过急了。那些话,那些举动,定然将清晏吓得不轻。
可他控制不住。
只要一闭上眼,就是前世那冰冷骨灰盒的触感,就是那“死生不复相见”的绝笔。
他怕极了。
怕眼前这一切只是镜花水月。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抓住他。
或许……可以借着“梦”的由头,稍稍揭开前世误会的一角?
让他知道,自己并非无缘无故发疯。
打定主意,萧执也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涣散地望向床顶,发出一声极轻极虚弱的叹息。
这声叹息立刻吸引了殿内另外两人的注意。
傅英连忙上前:“陛下,您醒了?可要喝水?”
谢清晏也转过身,目光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关切。
萧执也微微摇头,眼神迷茫地看向谢清晏,声音沙哑飘忽:“清晏……你还在……真好……”
谢清晏心头莫名一涩,没有接话。
萧执也似乎也不期待他回答,自顾自地喃喃低语,像是沉浸在梦魇里:“朕方才……好像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傅英立刻附和:“陛下是梦魇了!所以方才才心神不宁!定是如此!”
谢清晏目光微动,依旧沉默。
萧执也的目光变得空洞而痛苦,声音颤抖:“朕梦见……梦见你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朕怎么喊,怎么追,你都听不见……”
谢清晏指尖微微一颤。
“朕梦见……北疆传来消息……说你……说你病逝他乡……只剩下一捧冷灰……”
“轰——!”谢清晏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看向萧执也。
病逝他乡?一捧冷灰?
这就是陛下梦中所见?这就是他今日如此恐慌失态的根源?
荒谬!他正值盛年,虽旧伤不少,但绝不至于……
可看着萧执也那完全不作伪的、深切的痛苦和恐惧,谢清晏的心像是被冰冷的手攥住,呼吸困难起来。
为何会是这样的梦?
萧执也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继续诉说着,眼泪无声滑落:“他们还带回了你的话……你说……‘死生不复相见’……”
“清晏……”他猛地看向谢清晏,眼神破碎而哀求,“为什么?为什么要说那么绝情的话?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是因为我总是猜疑你,总是用权势压你,却从不告诉你……告诉你我其实……”
他的话戛然而止,猛地咬住嘴唇,将几乎冲口而出的“我爱你”咽了回去,化作更加汹涌的眼泪。
然而,那未尽的言语,那痛苦的眼神,已经足够在谢清晏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死生不复相见……
这句话,竟与他昨日心灰意冷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不谋而合!
难道陛下这梦,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某种预兆?或是感应?
所以,陛下今日所有的反常,所有的痛哭挽留,所有的卑微乞求,甚至那些无赖轻薄的举动,都是因为那个过于真实可怕的“梦”?
因为他害怕那个“梦”会成真?
所以,他并非疯了,而是被吓坏了?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谢清晏冰封的心湖上。那坚硬的冰面,终于发出了清晰的、裂开的脆响。
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在这段关系中患得患失。
却从未想过,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竟也会因一个可能失去他的“梦”,而脆弱崩溃至此。
所以,陛下今日反复追问的“你要什么”,背后藏着的,或许是一颗同样不安的、害怕被抛弃的心?
只是陛下表达的方式,如此笨拙,如此激烈。
谢清晏站在原地,看着龙榻上那个哭得不能自已的皇帝,心中百感交集。愤怒和戒备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酸涩、震动、无奈甚至一丝微弱心疼的情绪。
他依旧无法完全理解,但至少,萧执也今日所有的“疯癫”,似乎有了一个勉强可以解释的理由。
傅英早已在一旁跟着抹眼泪。
殿内一时只剩下萧执也压抑的啜泣声。
许久,谢清晏终是缓缓走上前,从袖中掏出一方素净的棉帕,递到了萧执也面前。
他的动作还有些僵硬,脸色也依旧清冷,但那双总是寒冰覆盖的眸子里,冰雪似乎消融了些许。
“……陛下,”他的声音干涩,却不再冰冷,“梦,都是反的。”
萧执也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递到眼前的帕子,又看看谢清晏那双似乎柔和了些许的眼睛,心中猛地涌上巨大的狂喜和酸楚。
他的清晏心软了。
他接过那方还带着对方体温和淡淡冷冽气息的帕子,紧紧攥在手心。
“真的吗?”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个寻求保证的孩子,“清晏,你不会离开朕的,对不对?你不会死生不复相见的,对不对?”
谢清晏看着他那充满希冀又害怕失望的眼神,那句“臣不敢”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却化为一个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
“……嗯。”
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却让萧执也瞬间破涕为笑,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承诺。
他握着那方帕子,心里知道,这只是开始。
误会的冰山,才刚刚裂开第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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