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雷过后,黑云翻墨,白雨跳珠,潇潇而下,纷纷扬扬洒落在京城。
巍峨皇城内,朱甍碧瓦,飞檐雨珠不断翻滚而下,砸到地上碎成几瓣。
遮天雨幕下,养心殿外空地处,竟跪了一人。
他身旁站了个太监模样的人,撑着一把油纸伞,面露焦急之色,口吐劝阻之言:“萧公子,你回去吧,齐王叛国之事证据确凿,圣旨已下,哪有收回成命的道理?!”
说完,他又暗暗叹息,谁能想到一月前齐王梁渊率大军深入敌军内腹,力挽狂澜平定南疆之乱,拿下赫赫军功,本应在一月后回京述职,举朝上下都以为他会加官进爵,谁知在加官进爵前龙椅上那位接到了一封秘奏,上面陈列着齐王暗通北狄,致使朔州城破之事。
齐王梁渊,是当今圣上第七个儿子,少时成名,如今年过二十,手握大晟最精锐的玄甲铁骑,战功赫赫戎马倥偬,这样的人,说他叛国是断不可信的。
谁知几日后有人声称手握梁渊与北狄人来往的密信,并直接呈递给了皇帝,龙颜大怒,当即紧急召回尚在南疆驻守的梁渊,待其回京后将其下诏入狱。
此事一出,上至政事堂枢密院三司,下至齐王府家仆都傻了眼,但奇怪的是朝中却没有什么人为他求情,想必是齐王干的事太过惊世骇俗,没人愿意上去掺和一脚,又可能是七殿下人缘太差,以至于临死之时除了市井百姓无人为他发声。
查处此案的是当今三皇子,梁渊的亲兄长,而呈递密信的则是当年身在七皇子左右的伴读萧玥。
当年北狄与大晟交战之时,旁边一个小国迦尔丹趁火打劫,扰我边境,大晟不费吹灰之力将其赶了回去,并逼迫其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大概就是向大晟称臣,成为大晟的藩属国,并每年缴纳岁贡。
迦尔丹进献珍宝无数,其中就包括被他们称为祥瑞的班伐罗,后皇后为其改汉名为萧玥。
大雨打湿萧玥一边臂膀,将他雪白色的衣裳浸湿,他眉眼间全是拒不起来的冷傲之气:“劳烦公公再帮我通传一声。”
青石砖冰冷硌人,他膝盖已经没了知觉,旁边公公想将伞柄塞给他:“萧公子,恕我直言,齐王殿下犯的是谋逆大罪!其母族身边势力一干人等都不得幸免,萧公子此前将证据呈上,皇上才饶你不死,你此刻再为他求情,触了皇上霉头,你就算有十条命也不够折腾的啊!”
萧玥一声不吭。
他心中怒火滔天,狂风骤雨才能将其浇灭一二。
公公去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动身往殿门而去。
他这一走,萧玥身上很快便被打得潮湿粘腻。
此时已是深秋,雨水冰冷刺骨,钻入发丝,顺着额头鼻梁滑下,最终没入衣襟,蜿蜒至胸口。
他何尝不知皇帝的意思。
梁渊与定北侯薛氏是舅侄关系,定北侯几代忠良之将,大晟柱石玄甲铁骑就是出自定北侯之手。侯爷膝下无子,这八年来玄甲铁骑握在梁渊手中,前朝不是没有过弑父篡位之事,就算梁渊是皇子,天家也不可能不忌惮。
所以哪怕背后证据细究之下根本算不上证据,他也要治梁渊的罪,为的就是他手中的玄甲铁骑。
有三皇子在其中掺和,判死罪只是时间问题,萧玥咬牙,脸色比隆冬的大雪还要冻人。
深秋雨凉得像针扎一样,他隐藏在袖中的手已经被泡得起皱,此时却牢牢握住了一块冰冷的东西。
寒芒闪过,殿前两名侍卫还没来得及反应,雨幕又实在扰乱视线,总之等他们看清之时,萧玥手中的匕首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觐见需要搜身,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将匕首带进来的。
雨水聚在萧玥天生比中原人长的眼睫上,待他眨眼之时浸到眼中,他目光中尽是决绝,随即朗声道:“齐王殿下戎马半生,一心为民,忠国忠君,乃大晟栋梁!望陛下念在往日情分,放他一条生路!”
说话间,雨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说不清是眼泪还是其他什么,但他并未擦拭,握着匕首的手已然颤抖不止:“臣自知人微言轻,面子不见得有天大,能让陛下开恩!臣愿以这条性命为抵,望陛下明察叛国一案!也不至于让边关千万将士寒了心!”
殿外侍卫眯眼查看雨中状况,心中陡然一惊,忙命身旁人去殿中禀明,自己转身冲进大雨中。
然而太晚了。
那把匕首以玄铁打造,锋利至极,稍微一碰便能见血,此刻锋刃深深钳进了萧玥侧颈,霎时间鲜血喷涌。
一直灰沉的雨幕变了颜色,鲜红血珠与之相撞,让雨珠偏离原本轨迹,混在一起撞到小侍卫身上。
他瞳孔骤缩,一时来不及伸手阻止,就被溅了一身血。
草木之气中夹杂血腥味,“哐啷”一声匕首坠地,面前之人再不复方才的中气十足,如纸片一般倒在了石砖上。
自刎得那般决绝,倒得那样悄无声息。
雨水能埋葬他的尸骨,却始终渗不进密不透风的养心殿。
殿中充斥浓重的安神香——这几日因齐王叛国之事,皇帝寝食难安,一夜间像苍老了几十岁。
侍卫冲进来时带了点雨水滴在殿内地毯中,龙椅上那位仅是瞥了一眼,小侍卫便抖如筛糠,一时间到口的话在喉咙里转了一圈,最后忘了个干净。
好在皇帝身边那位长身玉立的三殿下温润一笑,三言两语便安抚了他那颗为项上人头而狂跳的心:“父皇信任你,让你守养心殿,如今父皇龙体安康,也无奸人混入殿内,你这么慌里慌张的做什么?”
侍卫这才沉下心来:“萧…萧公子…”
话音未落,另一侍卫风风火火冲了进来:“陛下!萧公子自刎了。”
此言一出,三殿下微微愣了一瞬,方才那位为萧玥撑伞的公公面露痛惜之色,而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只是闭了下眼。
他搁置手中狼毫,胡须微抖,虽已古稀之年,语气却仍不失帝王威仪:“好好埋葬他的尸骨——命人下去……重查、彻查梁渊叛国一案。”
*
皇城司狱。
这是本朝最大的,直属皇帝的监狱,其中刑罚数不胜数,每年都有新花样,传闻进去的囚犯就没有能全须全尾出来的。
狱中潮湿阴冷,到处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想来是因为里头关押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总之一派死气沉沉,只余锁链碰撞声以动衬静。
最里间的牢房里,摆着一个巨大的水坛,冰冷的石制水坛边靠了一个人。
他气息微弱,身上遍是血污,任谁也看不出此人便是那位令边陲小国闻风丧胆,令京华无数女子折腰的齐王。
梁渊眼中尽是血翳——皇城司狱暗中得了命令,当然有的是办法折磨他,这几天里他把刑罚全都体验了一遍,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夜里狱吏便会将他拖回牢房,把他扔进装满冰块的水坛里,就当是给他清洗一番。
他早年跟着定北侯在北疆战场摸爬滚打,定北侯殁后他接手玄甲铁骑又是连年征战,身上有几处沉疴,经冰水一泡又发作起来,竟是觉得这水比北疆大雪还要冷。
可更痛的不是伤口。
沉重的眼皮撕开一条缝,他忍着不适,抬手理了一下额前遮眼的长发。
熟悉的锁链碰撞声传到耳朵里,他低头瞥了一眼双手手腕,自嘲地笑了一声。
叛国罪名太重,治罪需要慎重再慎重,除非有决定性证据,否则没有十天半个月是断然不能轻易治罪。
但他听说皇帝已经拿到了他与北狄来往的信件,其中他承诺佯装攻敌实则暗中打开朔州城门,将朔州主动割让给北狄,事成后希望北狄能助他逼宫夺位。信中还附有他的私印和朔州布防图。
除此之外,大理寺还从他府中搜出了北狄王的信物。
扯淡。
梁渊自己都不知道那信物是什么。
可……信件是萧玥呈上去的。
意识到这件事,梁渊脊背有些发寒。
想起几日前他与三皇子那阴险东西站在一起指控自己的模样,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梁渊胸口,让他一口气上不来又下不去,活生生积出一口瘀血来。
他曾对萧玥是那样的好。
他教他识中原字,带在身边当伴读,在萧玥被封闲散郡王实则被困相国寺时力排众议将其接到王府,想尽法子讨他欢心,此刻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曾经有人劝他此人终究不是汉人,要小心提防,可惜梁渊被猪油蒙了心,左耳进右耳出,真是行至山穷水尽之时才知晓什么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梁渊这么想着,觉得胸口更加堵得慌。
皇帝忌惮他,兄长暗害他,朝夕相处之人实则一匹养不熟的白眼狼,他还不如从此一了百了,反正他不愧对父母,不愧对天地,也不愧对己心。
唯独愧对的便是北疆百姓和将士,百姓深受战乱之苦,战士随他出生入死伤亡无数,梁渊自认为也不是个什么大善人,他平静地抚平了愧疚:“自有人会接手玄甲铁骑,天王老子对不起我,我还眼巴巴帮他守着百年江山,岂不是贱得慌?”
他抱着“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道理,伸手去够栅栏边那碗酒。
酒里有毒,梁渊知道。
三皇子想让他当个死人,他的父皇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囫囵治他的罪,为的就是他手里的东西,梁渊也知道。
他那双手腕基本上废了,端个碗都很费劲,半天才将碗口送至嘴边。
他承认他确实很绝望,二十年来,母妃去世,父皇不像父皇,兄弟不是兄弟,唯一疼爱他的定北侯死在战场,唯一可以聊以慰藉的萧玥公然背叛。
他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百姓,为了袍泽。”梁渊定定地想。
可不知是不是修行不够,他还是为那一点私情心有不甘。
少年志气早被黄沙消磨干净,他盯着酒杯中自己的倒影,仿佛看见当年先生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为万世开太平”。
酒水轻轻晃荡几番,最终见了底。
三皇子手段颇多,死不死只是早晚问题,还不如事了拂衣去,早日见阎罗,好过被阴险小人折辱。
酒杯落地,炸开的碎片刺进他的脚踝,梁渊轻靠在水坛边,闭上了眼。
剧毒发作,五脏六腑像刀割一样,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遗憾早知如此下场,若是能重活一世,他定将那小白眼狼千刀万剐!
片刻后,他耳边传来嗡鸣,像是有无数人站在他身边说话,又像是地狱恶鬼在窃窃私语。
梁渊心道:“老三哪儿找来的劣质毒药,发作时间这么长吗?”
嗡鸣声逐渐清晰,就像眼前重影全部叠在了一起,嘈杂声如潮退去,他听见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他从树上摔下来?你怎么不看好他呢?”
梁渊一个激灵,陡然睁眼,看清的一瞬间背后立马起了一层冷汗。
面前怎么是他那早就过世的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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